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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鈞佑作
是誰的意境,誰的想象,讓風打了幾個旋兒,便把五千年的時光,佇留在一棵棵老棗樹上?是誰的構圖,誰的手痕,讓綠色的雲落在了這片土地上,將璀璨的星化爲累累的果,綴滿這偌大的棗林?近年來,我曾幾度親近樂陵,面對那由2500萬株棗樹,結成的茫茫然、滔滔然、浩浩然的50萬畝棗林,輒會發出這樣的浩嘆。
樂陵金絲小棗與他地棗的不同之處,不僅在於皮薄肉厚、豐肌細核,還在於熟透晾乾後用手一掰,便能扯出一縷縷柔美的、晶亮的、兩寸多長的金絲兒。我曾將他地棗與之進行比較,他地棗大多扯不出絲兒來,要麼扯出的是銀絲兒、銅絲兒、鐵絲兒。就其口味而言,也不能同日而語。樂陵金絲小棗這種捨我其誰的“定義式”的個性,展現出上蒼的藝術。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常是弱小裏含納着博大,孱弱裏蘊藏着剛強。休看棗花這般細密、質樸,卻集中代表了棗樹的品格。春天,杏花開了,桃花笑了,棗樹卻謝絕春之神的邀請,兀自忍耐着寂寞,爲的是讓林間麥苗在和風的薰育下儘快茁拔。當麥苗半尺高時,棗樹才急急鑽出嫩芽;麥子灌漿時,棗樹才匆匆開花。它們沒有濃廕庇日、枝葉蔓披的慾望,極力縮小着自己的樹冠,爲的是讓夏日的谷粟更多地去承接甘霖和陽光。它們的根鬚不像其他樹木那樣霸道地擴張地盤,而是極力往深處扎,爲的是讓其他作物更多地吸吮土中的養分。深秋,當麥苗剛剛拱芽,棗樹便把落葉化爲麥壟的養料。隆冬,棗樹又手扯手地以它們的身軀,爲越冬作物遮風避寒。棗樹從抽芽開花到果熟葉落,只有170天的時間。這“葉不爭春,花不爭豔,根不爭地,冠不爭天”的俠骨柔腸,唯棗樹所獨有。
仲秋時節,我曾來過深不可測的樂陵棗林,那閃金耀紅的棗子,燦爛着我的眼睛。老枝新柯上,那一嘟嚕一串的金絲棗兒,像瑪瑙鑲嵌在樹椏間,像寶石輝耀於枝葉裏,它們以果實的純焰,強烈點燃起人們的甜蜜意識。嫩紅、淺紅、緋紅、絳紅、濃紅、紫紅、玫瑰紅的棗子,斑駁陸離,溢光泛彩。世上有多少種紅,在這棗林裏都能覓到它們的倩影。在棗林的一隅,我看到有農人在自己的棗園裏忙着收棗。他們揮竿的揮竿,撿棗的撿棗。墜落的棗兒像不斷溜兒的陣陣紅雨,又像一個個的調皮猴兒,跳到人們的頭上,蹦到人們的肩上,更多的則是在地上滾來碰去,鋪起一層又一層的大紅毯。棗林,你豐收的土地竟是這般馨香而熱烈!
移步棗林腹地的百棗園,我領略了千形萬狀的美的精靈。園內有棗樹6000餘株,薈萃了國內優質棗428種,堪稱華夏棗的大觀園。園中,有樂陵本地棗160餘類,僅金絲小棗就有64種,它們無一不是上蒼意志的雕刻,大自然情感的結晶。那上扁下圓、中間有一圈兒縊痕的磨盤棗,精美絕倫,酷肖農家的磨盤;那花瓶棗,像是從鈞窯裏剛剛出爐的小小瓷瓶,其彩釉似在流動,閃爍着海棠紅般的光澤,綺麗瑩潤;茶壺棗通體流瀉着天籟神韻,旖旎無匹,那小巧的壺嘴兒,玲瓏的壺把兒,如明清紫砂壺大師們匠心獨運的微雕……乾坤有精物,至寶無文章。面對百棗園內這麼多極態盡妍,雅望異常的各種棗兒,任何語言的描繪,只能是刻鶴類鶩。
趙樸初老人在禮讚樂陵金絲小棗的詩中雲:“妙味宜天人,色香絕凡塵。”我與友人在樂陵棗林中穿行,隨手摘下各種形狀的棗兒,細細品嚐着。香甜、蜜甜、酸甜、辣甜、脆甜、酒甜、蔗甜……毫不誇張地說,世上的甜有多少種,我們從樂陵小棗裏,幾乎都能品得出來。
冬日,風舞雪飄之後,樂陵的50萬畝棗林,又變成了一個銀鋪的世界,玉碾的乾坤。我曾在大雪初晴,來到樂陵,欣賞過棗林的絕佳景緻。雪後的空氣,纖塵不染,透明清爽,加上雪光的反射,樹影的變幻,人們像是走進了童話般的境地。久居鬧市的我和朋友們,那鬆散的筋骨,在清凌凌的雪野裏產生了有力的約束,也給我們倦懶的身軀來了一劑絕烈的刺激。我們的身心受到了凜冽而純淨的洗滌,無不精神抖擻。那一行行、一排排龍幹虯枝的棗樹,連綿、深邃、肅穆,充滿着宗教的意味。棗林裏,那歷經戰亂、天災、人禍仍倖存的千歲齡的古棗樹,不時可以看到;百歲乃至五百歲的老棗樹,更是觸目可見。它們身上留下的疤痂和斑痕,像各朝各代遺下的一枚枚軍徽,在雪地裏、陽光下,熠熠閃亮。古棗樹、老棗樹與處於青年、壯年期的棗樹,平心靜氣地排列着,組成了一個個龐大的方陣,像是在等待春風的召喚,夏雨的命令。
我踏雪細細觀看,每一棵古棗樹和老棗樹,就是一個天然的大盆景。從千年老棗樹那甲骨文、青銅器般的肌膚上,我感悟着時空的蒼茫,領略着唐詩宋詞的風韻。一棵棵挺立的老棗樹,就是一個個挺立的魯北大漢,它們比歷史上尸位素餐的昏君和阿諛逢迎的政客要高貴、永恆十倍百倍;比歷史上那些爲爭地盤而窮兵黷武的梟將也威武、雄壯千倍萬倍!我想,若有國手級的畫家冬日來此寫生,定能在老棗樹的身上,畫出華夏的魂魄,民族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