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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回報者文叢》的第三輯。第一輯的策劃、出版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十年,聽著很長,過著很短。
所以,今天晚上,我翻出《回報者文叢》的第一輯、第二輯,看著這些朋友的照片,忽然看到歲月流逝,有點驚心動魄了。
第一輯:畢飛宇、東西、鬼子。
第二輯:徐坤、裘山山、孫惠芬。
第一輯時,2002年,我在序中寫道:
那三個人的家鄉,都是很小的地方,很遠,比倫敦還遠,比巴黎或紐約還遠。所謂『遠』,說的是它們在我們的知覺結構中位置偏遠。
他們從那些地方走到了我們面前……
以上是十年前的話,看來這十年對我來說是跟沒過一樣,重看一遍,覺得當初的話說得不錯,現在似乎也沒什麼新話可說。這些話完全可以原樣送給眼前這六個人:徐則臣、魯敏、羅偉章、葛水平、王凱、魏微。
在2002年,我接著談到了這套書的體例,同樣可以放在這裡:
這三本書均由三部分構成:
自述、照片、小說。
或者用另一種說法,是:
作者、影像、作品。
在我的預想中,這樣的一本書將成為形勢復雜的場所——
照片在書中是一個飄忽不定的元素,它們有的攝於過去,記錄著早已消逝的某時某地;有的是專為此書拍攝的,記下了現在,以便追溯過去。對於以文字為生的人來說,在書中大量引用影像,這幾乎是一種自我嘲諷,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對『讀圖時代』的讓步。
但和自述相比、和小說相比,這些照片有一種奇異的懮傷和脆弱。它們被精心編排,安插在書中,營造一種現場感。但是,我們知道,那呈現於眼前的、被攝入鏡頭的人與物其實已經走了,影像那麼確鑿,又那麼空虛,它懸置在這兒,既是旁證,本身也有待證明。
於是,那個人出場了。三個人各自提供了自述。
……
——事情的有趣之處就在這裡,作品和作者之間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地帶。當作家分析自身的經驗和個性時,至少我所注意到的是他們與他們的小說之間的重重差異。是的,我知道,這三位在撰寫自述時都有一種尋求自洽性的意圖,使自我與世界、自我與作品合理地相互說明。但是,他們在小說中寫出的遠遠大於他們在自述中說出的,這在作品和作者同時在場的情況下顯得尤為明顯,也許,真正的『秘密』包含在這個難以測度的餘數之中。
所以,這三本書的編排方式是否有趣取決於你怎麼讀它,如果你把它視為影像——作者——作品的統一體,這沒有太大意思;如果你把它看做這三者之間既相互印證又相互反駁,既相互烘托又相互嘲諷的場所,那麼我覺得這是有趣的。
《回報者文叢》的第二輯出版於2004年,我又寫了一篇序,其中重點談到了『照片』:
我把它們視為夢境或夢境的碎片。
那些照片鑲嵌在文字中,像一扇扇窗口,一個人在窗口中望著外面,她的臉是兒童的臉、少年的臉、成人的臉,她的身後和身邊是房屋、樹、天空、草垛和別的人,歲月的風在所有這些事物上吹過,好像它們在一瞬間被消去了顏色變得陳舊,而她卻固執地長大,好像只有她是不打算停留的,好像她是由於不斷的逃離纔得以長大;但又好像她把自己永遠留在那個地方,無助地看著另一個自己漸漸遠去……
照片本來是實在的證物,但是仔細想想吧,在沒有照片的時代,人也許能夠更為自然地感受實在:人是一棵樹,樹的此時就是在場的證物。但現在有了照片,照片常常讓我們感到惶惑:那是我嗎?生命的那一刻如果存在過,那麼它已經消失了嗎?如果它不曾消失,那麼它存留在什麼地方?一個人五人六、腦滿腸肥的家伙和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共有一個名字,但他們是否共享一種實在?他們不是分處完全不同的世界嗎?
——我的看法是這樣的,一本相冊與其說證明了我們合乎邏輯的『成長』,倒不如說證明了生命的破碎、悲涼和滑稽。
所以,一本相冊無意義,但是有趣,特別是當這相冊屬於一個小說家、一個以虛構為生的人。當照片鑲嵌在小說中時,我們會說小說是『假』的,照片是『真』的,但照片真的是『真』嗎?這些飄浮在小說世界中的影像,它們不是更像夢境嗎?夢境把它變幻的陰影投在小說上。
——重讀這兩篇序,我忽然感到,歲月並未流逝,或者流逝只是人類的幻覺。歲月和時間或許只是一個循環不息的輪子,一切都會重來、重現。比如,我站在這裡說話,說這六本書、六個人,我的話像鳥群飛向樹林,它們總是精確地棲停在那六棵樹上,但它們不知道,樹已不是前度的樹了。
就這樣吧。你們看著他們:徐則臣、魯敏、羅偉章、葛水平、王凱、魏微,你們會記住他們。
謹序。
2012年12月1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