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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人:鍾成輝,52歲,男,教師傾聽者:暖春 思卿 攝
鍾老師果然如我想象中一樣儒雅斯文,彬彬有禮。即使採訪那天正值週末,他也像剛從講臺上走下來一樣,身上衣服樸素整潔,臉上掛着得體的笑容。面對這樣一個男人,我實在很難將他和“出軌”二字聯繫起來。 “我用了二十年時間去修正過去的錯誤,可是,一段有過裂痕的感情好像根本不可能完全癒合。”鍾老師顯得很是無奈,心裏又似壓抑着無法消解的痛苦,隨着他皺起眉頭,細密的皺紋爬上眼角與額頭,無聲地控訴着歲月對人造成的傷害。
文藝青年們常說:“時光是癒合一切傷口的良藥。”但是,和文學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語文老師鍾成輝卻說:“這一味藥不僅苦澀,竟然還毫無療效。”他本以爲會在歲月流逝中逐漸癒合的婚姻傷痕卻越來越深,每一牽扯,都是傷筋動骨的痛。
“我的罪大概贖不完了。”鍾老師扯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你說我是不是該越獄?”
01甜蜜又糊塗的婚姻
我和趙亞梅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兩家是鄰居,我和她年紀相同,讀同一所學校,上學放學常常一起走,有時候也湊到一家寫作業。後來兩家因爲拆遷搬遠了,不過我們還是同一所學校,只是分在不同班級。再後來我在本市讀大學,亞梅去了外地,不過多年來我們往來都很頻繁,這其中的另一層原因是我們倆的父親都是老戰友,轉業後又在同一個系統工作,他們簡直親如兄弟。
鑑於以上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和亞梅從小就被長輩們視爲一對兒。以至於我都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就有了一個意識:以後,我是要娶趙亞梅當老婆的!
事實上我和亞梅的關係更接近玩伴兒,彼此把對方當成好朋友,甚至她在大學期間交男朋友,還會找我做參謀。不過,那短暫的如同遊戲一樣的戀愛很快就結束了。
我們始終保持着聯繫,感情不溫不火,平淡卻又深厚。
畢業後她回到這座城市,進入一家國企做財務工作;我站上講臺,成了中學語文老師。我性格比較木訥,亞梅卻很活潑,她常常會來學校等我下班,然後兩個人一起去吃飯、逛公園。有時候她給她父母買東西,也會拉上我去幫忙挑選,時不時還會給我父母帶一份禮物。趙家只有她這一個女兒,有什麼需要男人做的活,她父母一個電話打過來,我就會去幫忙。
直到有一天,我的父母一本正經地問:是不是該考慮考慮和亞梅的婚事了?我這才驚覺,其實我和她的相處模式,一直就像情侶,只是我此前一直缺少這個覺悟——我們太熟悉了,熟悉到像親人,這讓我忽略了情感發展的另一種可能。
就這樣糊里糊塗的,我們的婚事就被提上了雙方家庭的日程表。我在感情方面比較遲鈍,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好好談一場戀愛,心中也並沒有對未來伴侶有清晰設想。所以,我只用了很短時間就接受了這種從朋友到情侶的轉變,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亞梅漂亮、聰明,時而熱情似火,時而溫柔如水,我們幾乎熟悉對方的所有優點和缺點,雙方父母又很贊成,這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
那時候我以爲亞梅也是這樣糊塗着就接受了這樁婚事。後來她告訴我,她去外地讀大學期間常常想我,左思右想,我們就這樣相伴到老也是個不錯的選擇。甚至連她談的那場無疾而終的戀愛,也不過是在試探遲鈍的我,雖然我一度令她失望,但她始終認爲我們是最適合彼此的人。
大學畢業兩年後,我和亞梅登記結婚。婚禮上,幾乎所有人都笑着祝福:你們這對青梅竹馬終於修成了正果!
02一場並不意外的出軌
從結婚那天開始,我始終有一種雲裏霧裏極不真實的感覺,甚至在面對亞梅時,我會感到窘迫和尷尬。亞梅在婚後就袒露了從前的感情,我得意又感激,卻也沒能抓住機會佔據婚姻的主導權。我誠惶誠恐,不想辜負她的情感,做事說話都小心翼翼,總怕對她不夠好。
三年後,女兒菁菁出生,我和亞梅的相處模式也最終定型——亞梅爽朗大氣,我則習慣沉默,從小到大我又被父母拎着耳朵告誡一定要寵着她、讓着她,所以家中大事小情幾乎都是亞梅做主,我基本上沒有什麼地位。同事們取笑我是“妻管嚴”,我就笑笑而已。我脾氣好卻不代表懦弱,有時也難免失落,亞梅對我大呼小叫時,我心裏很不是滋味,這麼多年的感情又讓我無力反抗,我覺得自己作爲男人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這時,我和林芳逐漸熟悉起來。我任一個班的班主任,林芳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學校,教我帶的班級的英語。她在本市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年級主任還叮囑教研組的老師們多多照顧她。
林芳乖巧溫柔,教學認真負責,常常向我請教一些工作上的問題。我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她,她在生活上遇到困難我也儘量幫忙。一來二去,我們就熟絡起來。不同於亞梅的堅強大氣,林芳是那種溫柔可人的小女人,更讓我心動。林芳對我的依賴、信任和崇拜,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在她面前才能找回自信。
知道我已經結婚,林芳有些意外,很快就疏遠了我。她的逃避讓我揪心,此前多年,我很少有這種爲一個人牽腸掛肚的感覺,我這才覺得,或許這纔是愛情。明知是錯,明知對不起妻子和女兒,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經常主動去找林芳,反覆試探、讚美、誘惑,她終於和我一起淪陷了。從精神到肉體,我出軌了——這個認知讓我悔得膽戰心驚,卻另有一種破壞與冒險的快感,讓人慾罷不能。
03望不到盡頭的贖罪
我和林芳就這樣如履薄冰地談着戀愛,感情因爲禁忌中的小心翼翼而更加誘人。同時,我和亞梅的矛盾不斷激化,開始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我的態度轉變令亞梅非常困惑,她很快就發現了我和林芳的關係,她憤怒、暴躁、歇斯底里,我心虛內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希望能緩和她心裏的怒氣。
雙方父母也知道了這件事,父親勃然大怒,母親眼淚汪汪地勸我趕緊回頭,岳父岳母看着我只是長吁短嘆,卻沒說什麼重話。
我左思右想,覺得唯有離婚才能讓雙方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而且我真心愛林芳,希望和她白頭到老,而不是和亞梅互相折磨着過一輩子。
我提出離婚,亞梅一下子就呆住了。她苦苦哀求,希望我爲了女兒和雙方父母着想,不要離婚。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失魂落魄的趙亞梅,失去了所有光彩,只是個憔悴而心碎的女人,讓我的心也如同針扎。
我堅持離婚,她先是破口大罵,然後哀求不止,又搬來雙方父母苦口婆心的勸,到最後以死來威脅。我那天一回到家,女兒正在客廳裏嚎啕大哭,原來亞梅服了安眠藥。雖然只是輕微劑量,卻嚇得我手腳冰涼。老岳母被我氣得大病一場,也住了院。我痛恨自己,又憐憫自己,真恨不得是自己死掉。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我不能再一意孤行。和林芳分手後,她心灰意冷地離開了這座城市,雖然沒有責備我一句,卻足夠令我一生良心不安。
這次出軌是婚姻的一道傷疤。我和亞梅心照不宣地將它揭過去,卻都知道它永遠無法癒合。我們似乎回到了感情最好的時候,亞梅也開始更照顧我的感受,一切又回到了正軌。兩年後,從同事口中得知林芳結婚了,我既感到釋然又覺得失落,亞梅幸災樂禍地對我好一番嘲弄,我自知理虧,只好仍是沉默不語。
之後這麼多年過去,我和亞梅雖然沒有再起過大的衝突,但是隨着年齡越來越大,她提這件事的次數越來越多,屢屢用來嘲諷我。我再好的脾氣也漸漸忍無可忍,說過好話也吵過架,基本上沒有太大效果。這是我對不起她、對不起女兒的一個證據,她像是這輩子都不準備丟開了,甚至在女兒面前她也會提起來,以此證明她比我更加疼愛女兒。每每看到女兒那複雜的表情,我都羞愧地恨不得鑽到地縫裏。
前些日子,女兒帶男朋友回家。在準女婿面前,亞梅居然也像講笑話一樣提起這件舊事,告誡他以後一定要全心全意對待我們的女兒。那小夥子尷尬得一臉通紅,我更是無地自容。女兒和男友離開後,我們又吵了一架,我一氣之下又提出離婚,提出來之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怎麼就又回到了當年呢?亞梅又驚又怒,叱責我一定是還放不下林芳,還威脅我說再提離婚就把這件事搞得學校的老師和學生盡人皆知。
我不明白,生活不是應該越來越好嗎?只因我當初犯下的一個錯誤,就有了一輩子也贖不完的罪嗎?
亞梅在報復,報復我的出軌,報復我曾經帶給這個家庭的傷心。我把自己當成個正在贖罪的人,唯有加倍對她好,對女兒好,才能平息內心的羞愧,但是,我的委屈和不甘又有誰來彌補?還有欠林芳的情,更是再也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