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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裏躲年都躲不過去呢,她那裏卻戀年戀得如此悽切。年這東西還真是個魅惑,連詹妮特這樣的獨身女子都給它黏住了。
年這東西是躲不過去的,要你過你就得過,你不過,別人也得催着你推着你過。這不,年的影子還沒看着呢,地球那邊的詹妮特就嚷嚷着過年了。自打跟中國人攀上親緣,這位棕發女就有了兩個年:聖誕節和春節。去年暑假過後,詹妮特收養的中國孤女詹慶慶長大了,去亞利桑那州上大學了,陪伴詹妮特的,就只有慶慶小時候穿過的那雙虎頭鞋了。每天下班回家,她就直奔三樓慶慶住過的嬰兒房,捧起虎頭鞋把玩一番。樸拙嬌憨的虎頭鞋,恰如女兒小時候的模樣。熬到聖誕節,慶慶放假了,女兒的胳膊又纏牢在詹妮特脖子上了。詹妮特這年看着那年美,孃兒倆正吃着烤火雞,喝着奶油玉米粥呢,忽地就惦上春節,惦上餃子了。她當即就發來電子郵件,劈頭便說:“過了聖誕節,就快過年了,我又想起袁慶慶來了,想她過年包的胡蘿蔔餡餃子了。這麼多年了,我和這個慶慶一過年就張羅着包餃子,可總也包不出那個慶慶的味兒來,我自己不會擀皮,從超市買來的餃子皮一煮就破,我們孃兒倆年年都喝餃子粥。不過,今年我恐怕連餃子粥都喝不上了,慶慶過完聖誕又得走了,春節又不放假,我一個人怎麼過年……”看那語氣,詹妮特甚是哀婉。我這裏躲年都躲不過去呢,她那裏卻戀年戀得如此悽切。年這東西還真是個魅惑,連詹妮特這樣的獨身女子都給它黏住了。
詹妮特本不是塵世中人,平素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時尚品牌店,也不是派對。教堂是她的家,教堂裏有她的家人。或許是心裏頭那片殿堂太乾淨,唯恐別人進去會帶來髒污,她一直緊閉心門,獨身至今。在大學山上,常見她孤身登爬,身邊連只小狗都沒有。四十歲那年,她還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的時候,結識了中國女生袁慶慶。就像詹妮特總往教堂跑一樣,袁慶慶天天晚上都泡在圖書館裏,總是泡到圖書館關門才獨自離去。原來袁慶慶跟幾個男生合租的那層地下室,一到晚上就成了人家美國孩子的酒吧俱樂部,男男女女歡飲酣玩,夜半不休。袁慶慶跟人家對不上調,就只好逃到圖書館苦讀苦修來了。詹妮特喜歡這獨行自持的女孩子,就說:“你若不嫌棄,就住我家吧。我住二樓,你住三樓,沒人吵你的。”袁慶慶乃貧家女,在美花費全靠打工維持,哪敢奢望租住詹妮特那樣的大別墅?她怯怯地問:“我給你做家務剪草坪,能抵一部分房租嗎?”詹妮特說:“你不用交房租。我不是你的房東,我是你的家人。”
袁慶慶還真的成了詹妮特的家人。美國孩子一上大學,就沒了爹媽沒了家,一放學就成了野生動物,四處去郊遊撒歡兒。可袁慶慶卻乖極了,一放學就回家,一回家就掃屋做飯、剪草澆花。女孩子還在側院空地墾出一方菜園,那滿架的黃瓜,養得兩個女子白嫩如花。詹妮特下班晚,每天回家,都看見袁慶慶在爲這個家勞碌着,心裏着實不忍,趕緊衝過去做幫手。她說:“慶慶,你做自己的事去吧。”慶慶還不撒手,詹妮特就有些急了:“慶慶,你是我妹妹,不是我傭人!”
一逢過中國年,四十多歲的詹妮特就跟個孩子似的,驅車千里,拉着袁慶慶去西雅圖中國城,買回來一大堆對聯、窗花、中國結,還有那裝滿後備箱的中國調料中國食品。於是,這個華人罕至的美西北小城,在聖誕節之後有了一箇中國年,有了茫茫雪野之上那一片世俗的中國紅,有了這位孤傲西女一生的中國緣。
姐妹倆廝守了三年,袁慶慶學成歸國了。詹妮特卻再也耐不住獨行獨居的空落,緊跟腳就趕到中國來,非要收養一箇中國孤兒不可。於是,袁慶慶陪着她跑遍南北,終在重慶收養了一個孤女。詹妮特給自己的養女起名“詹慶慶”,是指望這女娃做她的第二個慶慶。
詹妮特說:“我領着我女兒在中國買東西的時候,總有人拿疑惑的眼神看我們母女。我就告訴他們:這是我女兒,她叫慶慶。我還有個妹妹,她也叫慶慶。我有兩個慶慶。”
只是此慶慶非彼慶慶,她不會做家務,不會做園藝,不會包胡蘿蔔餡餃子。這個一喝牛奶就上吐下瀉的女娃實在難養,詹妮特不得不辭職回家,做了全職媽媽。若沒有祖上留下那份家業,詹妮特恐怕就得帶着慶慶吃救濟去了。那些年月在大學山上跑步,常見詹妮特帶着小慶慶山前山後地遊逛。小慶慶開始還在詹妮特背上,不知何時就落在了草窠子裏,麻雀似的啾啾地叫。不知何時又躥出了草窠子,時不時捉住一枝野花獻給媽媽。又不知何時,小慶慶長到跟媽媽一般高的時候,山上的孃兒倆就又剩下詹妮特一個了。慶慶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當然不會再追在媽媽屁股後頭,跟草木鳥獸做玩伴了。
倏忽十幾年,小慶慶又忽閃着翅膀飛走了。詹妮特那滿心的愛又沒了着落。她在電子郵件裏說:“今年我得去中國過年,我得再領一個小慶慶回來。”
我想,這個年一過,詹妮特手裏又會牽上一個小慶慶了。她也會逢人便說:“這是我孫女,她叫慶慶。我女兒也叫慶慶,我妹妹也叫慶慶,她們都是慶慶。我有三代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