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唐詩三百首》樂府部分有王維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渭城曲,唐代新曲,《樂府詩集》歸入《近代曲辭》(近代指唐代),詩又作《陽關曲》,又作《送元二使安西》。人到了至情時,一個簡單的舉動,一句簡單的話語,或許深慰行人之心,別後永遠銘記在心中。詩中的最後敬酒,正流露出難以離別的無限深情,主客間的深情,都在這一杯酒中。這詩與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相近,“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主客間的無限深情都在天際奔流的大江之中,兩人的深情正如這不盡的大江之水一樣。兩詩的表現手法略同,只是所藉之物不同。王詩借酒言情,李詩借水言情。
此詩後譜成曲。琴曲有《陽光三疊》一曲,古琴演奏家高仲鈞先生對古琴的普及功勞至巨。筆者曾親聆琴簫合奏《陽關三疊》,至今仙樂在耳,今人去曲仍在,感慨萬端。所謂“三疊”即三遍之意。明人李東陽說:“王摩詰詩,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爲三疊歌之。後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關意外。必如是,方可謂之達耳。”
此詩一、二兩句相對,三、四兩句相對,二、三兩應粘未粘,此詩在聲律上和《滁州西澗》(韋應物七絕)一樣,同樣是二、三兩句失粘。這詩中間失粘但意不斷。如果將一、二兩句倒置,可以解失粘問題,但畢竟不能移動,作者寧可失粘,而語勢不可倒轉。這是作者一時之靈感,所造之神境,有人說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自然。
每歲春著名收藏家、詞家張伯駒先生專程來津,去人民公園賞海棠,先師張牧石先生與其同往。歸來談及詞有“小秦王”一調,張伯老說我寫了“小秦王”近百首之多,我覺得流暢有詞味就行,不必拘守平仄與《渭城曲》一樣。我看“小秦王”一調,按七絕寫就行。他這話的意思很明顯,“小秦王”一調在作法上等同於七絕。牧石先生對張老的說法不以爲然,並說“小秦王”是由詩變來,是詞的小令,它既是詞,以《渭城曲》的平仄爲準,一字不可易。二人爭論不休,各持己見,甚至面紅耳赤,牧石先生問我,你說我們倆誰對。我說:“我聽着都有道理,但是我不太懂。”二人聽我如此說,便大笑起來,他們是在笑我,我當然明白。
近日翻閱舊書得任二北先生的唐詩專著《唐聲詩》,這書是研究唐詩的名著,是綜合研究探討唐代詩樂及唐人歌詩實際情況的名著。書中所論實際關係看,辭、樂、歌、舞四事,到現在還無人能突破任二北先生的研究高度。
他說:“王維《渭城曲》本屬徒詩,唐人唱其辭,而守原平仄,當時必已使之,特諧聲律,不然北宋蘇軾擬辭三首,精研唐人之歌法,何至仍謹守原平仄而無改易?”《詞譜》甚至雲:“若平仄一誤,即非此調。”不爲過分。任二北先生在《唐聲詩》中,給我們提供了有利的論證,我想牧石先師生前未見此書,否則張伯駒先生當會啞言的。我所以寫此小文,一則是說唐詩被樂可唱,一旦變成詞,唱詩的格律即變成詞律,平仄不可隨意改動,否則,由唐詩變成宋詞,這樣的詞調的平仄從《唐聲詩》可知,不可隨意改易,那麼其他的詞調呢?由於每個詞調的聲情各不相同,都是調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聲。填詞時一旦選定某詞調,就必須按這個詞調的要求去填詞。因爲詞調是由曲調轉化而來的,填詞必須選擇一個合適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詞調,如果選擇定格,覺得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那就查查詞譜是否還有別體可遵,總不能毫無依據地隨意增減字數,改易平仄。
牧石先生有《夢邊詞》行世,其詞嚴守格律,平仄無誤,並講求四聲。他的詞不僅詞美、律甚嚴。他與張伯老爭論“小秦王”的格律後,怕張老的說法有誤後學,張伯老返京後,立即致我一函,並再三強調填詞不能疏於律,並將王維的《渭城曲》的格律記於詩旁,我記得最清楚的是:
勸君更盡一杯酒。這句的後三個字“一杯酒”,必須是“入平上”,聲錯一字也不行。先師這種嚴格的治學作風是我們的榜樣。對弟子的嚴格要求,使我們受益終生,並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