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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
勤於奔走散播美學,以深入淺出的語言對社會大衆殷殷解說何謂風格,什麼是品味的蔣勳,有一本非常精巧的書。這本書共收五十篇散文,每篇約在千二百字左右,從某年的五月開始,止於次年五月。剛剛一年,橫亙二十四節氣,周而復始的筆耕、成爲這本《此時衆生》。
在臺灣讀過中學的人,都有寫週記的經驗。所謂週記,往往是指青少年學子,每逢星期日晚上於做完各種功課後,邊打哈欠、邊提筆所記的一週流水賬而言;至於導師批改那些千篇一律的生活寫照,大概也是乏味至極的吧。然而,從“桐花”,而“新橋”,而“回聲”,而“肉身”,而“吾廬”,而“史記”,這五十篇的週記,竟可以寫得如此豐富多層次!蔣勳說:“我想記憶生活裏每一片時光、每一片色彩、每一段聲音、每種細微不可察覺的氣味。我想把它們一一折疊起來,一一收存在記憶的角落。”
這些摺疊起來、收存在記憶角落的晨昏光影、花香葉色、林風潮響,乃至於蟲鳴蛙聲,遂藉由文字而好好地收藏起來了。許多的尋常往事,在記憶的角落裏安藏不露,好似已經不見了,或者被遺忘了;然而並沒有;有一天重讀,那些文字所代表的蟲聲、潮響、花葉,以及光影種種,又都回來了。文字使各種各樣的景象重現,使當初體驗那些景象的感動也重現;同時還讓閱讀那些文字的別人也感動。文字的力量如此。
蔣勳習畫,所以在他的文章裏,視覺畫境特別彰顯。
《看見》文中,寫火車座中所看見的風景,以人體的肉身毛髮形容山巒原野。寫到視覺,他說並沒有絕對的黑,以十七世紀林布蘭特(Rembrandt)的畫爲例:“初看都是黑;靜下來多看一分鐘,就多發現一道光。”《回聲》裏,寫窗臺上看秋水中解纜的船:“越漂越遠,遠到變成一個小點,遠到最後看不見了。”“如果在黃公望的《富春山居》長卷裏,船隻是空白裏的一條黑線……一條船,不用退多遠,視覺上就只是一個黑點了。一座山需要退到多遠?一片秋水需要退到多遠?因爲莊子,許多畫家從視覺的巧匠,慢慢過渡成心靈視域的追求者;從得意於歡呼驚叫的技巧極限,一步一步,領悟到技巧的極限,距離美的沉靜包容還很遙遠。”蔣勳把感官所及的風景,從西畫、國畫的表現方法,予以解析和比較。從肉眼觀象,到心眼體物,一枝文筆有如畫筆,將讀者逐漸導入哲理的美學境界。那些是“秋水時至”,是“不辨牛馬”,是“泛若不繫之舟”的意味。
五十篇散文,幾乎都書成於窗前。
擁有一個家,或者只是一個房間,在家鄉,或在此地彼地有一處熟悉的地方,有四壁將我們圍起來,框起來,令人感覺自己是屬於這個世界的,而又有一種從外界抽離的安全感。我讀這些文章時,也會有這樣子的感覺。或讀書,或工作,或靜思,或出神。在家鄉,或在此地彼地,屬於、而又抽離於這個世界,大概是由於有窗子的關係吧。窗,使人感覺既聯繫又隔離。作者原先可能在那隔離的一區寫文章,或者繪畫;偶一擡頭,便看到山光水色、寒林葉落、桐花如雪、鷺鷥雞鴨……或許,竟因而推門出戶,走入景中,變成物象的一部分,與世界融合爲一體;成爲線、成爲點,在畫面之中。
窗前書寫,自自然然。至於一年期間,定時千二百字左右的短文,用兩個字起一小題標示,或斷或續,隨興所至舒展開來:《秋水》《回聲》《潮聲》《品味》《甜酸》《風尚》《布衣》,這些篇章,分開來是獨立的散文,綴連起來卻又是綿延可以貫串的。
在目錄上,二字齊一的小題各篇最後,有一篇附錄的單字題目:《雪──紀念母親》。蔣勳很用心地寫這篇文章。寫下雪的季節,去V城探望病中的母親。寫雪,寫看雪的自己和下雪天的一些記憶。窗外的雪,“富麗繁華,又樸素沉靜”地下着,屋內的燈全熄了,只留母親臥房裏牀頭一盞燈幽微的光,反映在玻璃上。遠處街角也有一盞路燈,照着白白的雪景。“白,到了是空白。白,就彷佛不再是色彩,不再是實體的存在。白,變成一種心境,一種看盡繁華之後生命終極的領悟吧。”
我想,蔣勳可能是以留白的方式,來寫他最珍惜的一個記憶和思念的吧。《此時衆生》,遂成爲他送給母親、最具深意的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