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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君/畫
文/程乃珊有東方巴黎之稱個老上海,雖時裝店林立,但大部分上海老百姓,還是習慣去幫襯街頭巷尾個裁縫鋪,或者由相熟個裁縫師傅上門量體裁衣。
從前個辰光,每年到冬至前後,一般財力中上個人家,儕會得垃拉客堂間裏搭起一隻做生活臺子——裁縫要來了。所謂生活臺,就是垃拉朝南向陽個方位,用兩塊鋪板搭起來個。可以講,迭個是上海人家最早聞到個年氣。一年將盡,一家大小几口,總要添點新衣裳,小囡長個子了、舊衣裳袖口毛了、絲棉襖褲要翻了……搿些儕是生活【活計】。從經濟角度講,搿些零零碎碎個生活送到裁縫鋪去是勿格算個,最格算個就是請裁縫上門做一個禮拜上下,包一頓中飯、晚飯再加點心,搿能介早來晚去。作爲裁縫,也最喜歡接搿種生活,自己勿用開伙倉了。
上海一直有男裁縫跟女裁縫之分。男裁縫儕是吃過蘿蔔乾飯,用現在個時髦閒話講就是比較專業,做出來個生活也比較挺括。伊拉大多有自己個鋪面,做一人老闆,但凡接待、量體、裁衣,裏裏外外就伊一個人。伊拉一般勿大會去做。上門裁縫接觸女眷比較多,男裁縫也勿方便,所以一般上門裁縫儕是女裁縫。女裁縫個地位有點像梳頭孃姨,但待遇要好多了:一日兩餐好飯好菜招待,還有茶水搭點心,無非是希望伊生活做得賣力點。另外,迭眼跟女裁縫走街串巷、一張嘴巴能說會道有關係。舊時個家庭婦女一般儕深居簡出,接觸社會個面勿廣,難得來一個見多識廣能陪伊聊聊個女裁縫,賽過大觀園裏來了個劉姥姥,屋裏向立時三刻熱鬧起來了。講起來倒是個,朝南客堂裏生活臺子一搭,花花綠綠個料作一堆,再搭上女裁縫與女眷們個快樂談笑聲,連鄰舍也會過來一道軋軋鬧猛,茄茄山河,翻翻料作。關係好個,還可以揩揩油,夾幾件生活來做。
這眼女裁縫,儕屬於舊式女人,大多勿識幾個字。照道理講,勿到萬勿得已,伊拉是勿會拋頭露面出來做生活個。伊拉背後大多有一本勿提也罷個心酸史。講起來沒啥文化,但伊拉個言談舉止都十分得體,否則哪有介容易可以走東家串西家,登堂入室。伊拉大多是看勿出年紀個,好像永遠膠定垃拉四十到五十歲之間。老早子,我外婆屋裏就有迭能一個女裁縫桂姐。伊穿着老派,直到“文革”前,伊還是穿着一身寬大個灰布大襟襯絨夾旗袍,厚厚個淡青線襪配烏絨方口北京鞋,一隻髮髻倒梳得溜光的滑,夾垃一隻藍布包袱,迭身裝束十分古怪,垃拉街頭個回頭率也相當高,伊自家本人倒邪氣淡定,我行我素。勿要看伊拉能說會道,一張嘴巴其實是滴水不漏,因爲搿些女裁縫都有固定個幾個客戶,而這些固定客戶都是相熟個客戶介紹而來個,所以幾個家庭都是相熟個,講閒話稍勿留神,是非一出,伊個飯碗頭就要敲脫了。
女裁縫大多會一手好針線,但一般勿會踏縫紉機,所以伊拉只能做中式衣裳。講起來,倒是百分之百的Handmade。外婆家個桂姐,她原是某富有人家個下堂妾,也是見過世面個,繡得一手好花,對料作個感覺十分敏感。現在回想起來,伊一手托勒肘部,一手夾着香菸個腔調,倒是很有幾分風塵餘韻,也老像埃些成日穿街走巷個虔婆,我勿大歡喜伊。現在想起來,我有眼後悔。如果埃個辰光我多跟伊聊聊,或許又多一個上海女人個故事了。
隨着社會觀念個開放及衣着上個改進,比如兩用衫、西裝褲等開始取代老派個長衫旗袍,嘸沒吃過蘿蔔乾飯個女裁縫,終究功力不夠,漸被淘汰,而中西生活都拎得起個男裁縫做上門裁縫也開始普遍起來了。直到後來“割資本主義尾巴”,搿道上海風景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