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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臺灣著名美學家)
《九歌》是雲門屆滿二十週年的重要作品,在林懷民一系列創作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從一開始,林懷民的創作與中國傳統的經典就有密切關係,包括從民間傳說、戲曲取材的《奇冤報》、《白蛇傳》,從美術造型出發的《星宿》、《夢土》,從文學經典編作的《紅樓夢》、《九歌》等,都可以看到創作者身上切不斷的廣義中國傳統的脈絡影響。
在雲門所改編的經典中,《九歌》時代最早,早過清代的《紅樓夢》,早過宋元成形的《白蛇傳》,它是兩千年前楚地的祭神篇章,至少在漢代成爲文體的典範,是經典中的經典,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也早已根深蒂固,其實比其他經典更難動搖或突破。
幸好,林懷民並不是中國文學經典的學者,他不必只對桌案上的註解負責。林懷民因此擺脫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章句註解學者逐字逐句的引經據典,得以把《九歌》還原到初民的生活之中,還原到祭神儀式的歌舞中,還原到人與自然的對話關係之中,給予《九歌》全新復活的現代生命。
《九歌》──是初民的神話。
神話是初民生存中對一切神祕力量的敬與畏,他們嚮往創造力,嚮往原始生命的永恆壯大力量,他們向着天空或初升的太陽唱出了〈東皇太一〉、〈東君〉;他們尊敬崇拜天空的雲,雲帶來雨水,雨水豐饒大地,他們因此歌詠出了自由活潑的〈雲中君〉;他們在河流邊行走,在美麗的湘江上行船,歌唱對岸美麗的男子或女子,那歌聲便流傳成了〈湘君〉、〈湘夫人〉;他們走向山林,在幽暗隱蔽的角落感覺到“若有人兮”的孤獨憂愁,低聲嘆息的聲音和吟詠變成了山林水湄精靈的〈山鬼〉;他們也懼畏死亡,不知道何時將至的生命的結束,使他們在冥冥中探索着不可知的主宰生死的力量,他們因此悲歌出沉重的〈大司命〉與〈少司命〉;他們也懼畏戰爭,不可知的屠殺,不可知的肢體的分離與斷裂,他們相信每一次戰爭之後,空中便瀰漫着無家可歸的飄零的魂魄,他們要引領那些魂魄回家,因此唱出了〈國殤〉。最後甚至以〈禮魂〉來召喚遍散在天地空中的諸神,山林荒原的鬼魅,以及人間無主的魂魄。
林懷民編作《九歌》更大的靈感可能來自近現代文化人類學的數據,那些保存在不同原始部落中的面具、服飾、歌唱或舞蹈,在那些王國維所說的“巫”文化中,存有相傳久遠、不曾中斷的人類的愛與恨的儀式,他可以到阿里山的達邦或特富野,在鄒族迎神送神的歌聲裏,聽到《九歌》的〈東皇太一〉、〈禮魂〉;他可以從卑南族仍然傳唱於臺東知本或南王村一帶的古調中,聽到〈湘君〉與〈湘夫人〉悠揚纏綿的愛情;他也可以在爪哇巴厘島的祭禮中,看到被鮮花簇擁的男巫、女巫列隊迎接神祇的降臨。是的,神的降臨,不是一個外在的形象,真正的神的降臨必然是一種附身,所有原來萎弱生命會在忽然間狂喜悸動起來,唱歌,舞蹈,是神在一個軀體裏交媾時的悸動。
《九歌》的原始信仰裏有初民的崇敬,感謝,懷念與愛戀。林懷民在舞臺上還原的也正是這些動人的人類初民的歌詠,使原來楚地的神話、中國的文學經典擴大成爲世界性共通的聲音。 WJ132
摘選自遠流出版《九歌:諸神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