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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慕遙市三女中高二(2)班第一次看張愛玲的作品,最喜歡的是《傾城之戀》,大約是因爲這是她作品中爲數不多算有個“好結局”的故事。後來第二次閱讀,是在某個陽光爛漫的初冬上午,我卻莫名從中品出絲絲森冷的味道來。
戰前的香港,帶着老電影般斑斑駁駁的、四處飄蕩的、塵埃樣的陳舊,我仍記得在那堵粗糙的、望不見邊的牆下,範柳原淡淡的、不算得承諾的承諾:“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話細細揣度了底子裏仍是冷的,這一份真心的前提太過於虛幻:“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
《傾城之戀》不是一個俗套的故事,卻也算不得新穎別緻,但它爲人所牢記,興許這便是張愛玲的魅力。她的文字精緻,瑣碎的人情世故中含着鋒芒,不知不覺間便將綿軟的、含針的毒透過指尖與紙頁的觸碰注射到人骨子裏,觸感冰冷卻甜膩,讓人沉淪。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通電話裏一字字唸的、《詩經》中的句子,流蘇說她不懂這些,柳原仍舊說下去,說着生與死與離別,直至惹得流蘇惱怒,引得柳原反擊。流蘇與柳原的關係是奇特的,時而針鋒相對、時而含情繾綣,這樣若即若離、怨恨與癡纏並存的情緒近乎支配着張愛玲所有作品中主人公們的關係。她筆下的男女比起伴侶更像是敵人,親密的敵人,私以爲與徐志摩的兩句詩極爲契合:
你以爲我刀槍不入,我以爲你百毒不侵。
《傾城之戀》中我最喜歡的片段是流蘇和柳原在槍林彈雨之中顛簸時,柳原感嘆:“這一炸,炸斷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蘇自哂:“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該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還長着呢!”調笑後兩人無緣無故地一齊止不住地笑起來,笑聲止歇後全身打顫。
炸斷故事的尾巴,這說法妙極,悽愴、哂然、釋然、寬慰,皆在其中。兩人無法抑止的笑在槍聲中顯得單薄,卻莫名讓我覺得真實,似乎真切聽見了那輛軍用卡車突突的聲響。
張愛玲的文字是有魔力的,猝讀後連落筆寫出的文字都會沾染上她的氣息,不能自已。我極愛她的那些精巧的、常人斷難以想到的譬喻,在《金鎖記》中尤爲明顯,她寫三十年前的月亮,將它比作信箋上的淚,說它在老人眼中總是歡愉夾着淒涼的。難以忘記、見了便記住的卻是描寫季澤的眼,“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莫名覺得張愛玲其人、其文便似這看似溫煦的石子,不去碰不知曉是冷的,滲到骨子裏的冷。
張愛玲的一生中應是有過“傾城”的眷戀的,但後來她決絕地說自己也將要凋零了,於是,她便如同自己所寫的故事中所說一樣,親自動手炸斷了屬於自己的故事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