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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沈從文約稿
李建綱
在我的案頭書篋中,珍藏着一封北京來信,那是沈先生寄給我的。此信讓我想起了我與先生約稿的一些往事。
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一個深秋,當時我是文學叢刊《長江》的一名編輯,專門赴北京向先生約稿。見到先生後,我怯怯地提出了希望在《長江》上發表先生小說的請求。因爲我知道先生久未寫小說了。我說,不必新作,我們就是要您的舊作(我編《長江》叢刊的時候,粉碎“四人幫”不久,鑑於年輕人除了魯迅,不知道30年代還有許多大作家,我提出了一個重新發表上世紀30年代老作家力作的計劃,得到了幾位老同志的支持),希望能滿足先生曾經呆過的武漢的讀者的這一願望。先生遲疑了一下,便取出一部,名曰《長河》,對我說,這是四十年前的舊作,雖然出版過,但被國民黨有關當局刪改得不成樣子,你們發表一個完整的本子也好。我一聽,連忙雙手捧過,如獲至寶,當即翻閱起來。
《長河》是先生的一部長篇小說,雖未完成,卻是典型的沈從文風格,我一下子就被那語言的魅力攫住了。那如清清流水般的文字,純淨的、活潑的、甜美的,變幻如天光雲影,莊重沉鬱中透出幽默。看那文字所描寫的湘西辰河兩岸淳厚朴實的民風民俗,黎民百姓的生存形態,如看清明陽光下花草樹木,一枝一葉明明爽爽,清清白白。而如水一般的文字,到極清極明時,即不存在了,融化了,實實在在於眼前的,就是那動着的人和靜着的景。先生的寫作與水有緣。先生曾寫過一篇《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說:“我學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於宇宙認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長河》無疑是先生的一部傑作。這部傑作卻由於揭露了當時農村社會的某些黑暗,而使國民黨當局不喜歡,濫肆刀剪。現在,是該要恢復它的本來面目。
我得到這樣一部傑作,恨不得立刻帶回去發排,也就是說,我應該告辭了。先生家客人不斷,我不忍煩他太久。
《長河》很快在《長江》上發表了,反應之佳,既在料中又在意外。年老的讀者,說他們幾十年未讀到沈從文的小說了,真有故友重逢之感!而年輕人,有的聽說過,有的甚至從未聽說過沈從文其人,卻一致反映從來沒有讀到過如此優美、如此自然的真正的鄉土小說,雖是幾十年前的舊作,卻仍是那麼新鮮別緻……
我將這些情況寫信告訴沈老,同時寄上刊物及稿酬,那時的稿酬現在說來微不足道,不想就在春節期間,卻收到了沈老的親筆回信:
建綱先生:惠書及長江叢刊稿酬,先後收到,謝謝。稿酬覺得偏高,40年前舊作,算得是過時作品,似不必如此逾格優待。照片效果不甚好(按:先生同信贈我一張照片),拾出比較有意思的一張寄奉。因爲這個美國友人(按:此美國友人名金介甫,沈學專家,以研究沈從文獲博士學位),照此相後不久,就得特許,到湘西鳳凰一遊,且十分熱情整理我舊作,蒐集到作品長達千來種。正因爲見得較多,談問題時也客觀得多。作品長處和弱點得失明確。
並復候著安。沈從文1983年春節後第四天。
信是用章草小楷、直行書寫在一張四方的淡黃高麗紙上的。這其實是先生贈我的繼條幅之後又一件精緻的書法藝術品。此外我必須提一下那信封上的一個細節,公用信封左下角印着一行大字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的名稱和地址,按常規,這也就足夠了,無須添加什麼。然而先生卻又整整齊齊加寫一行小字:“北京(崇文門附近)前門東大街3號507室沈從文寄。”
想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這位八旬老翁最忙碌的時期,他一天要做多少工作,要接待多少客人,要寫多少回信,然而他對於一個素昧平生初次相見的無名小輩,不僅用了春節的假期寫回信,而且是如此細心,認真耐煩。這封信顯示了先生高潔的人品和待人的真誠,爲我樹起了人品和文品的一個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