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安然
遺囑,哪怕在瀰漫着追思氣氛的清明時節提起,也一樣會讓人頗多顧忌——在中國這個對死亡諱莫如深,又曾經對“義”、“利”之別有着異乎尋常道德高標的國度,主動立下遺囑,似乎會在冥冥中給自己招來不幸,而建議長輩立下遺囑,更是要被視作覬覦財產的不孝之舉。於是長久以來,一家兄弟姐妹們寧可在老人身後爲遺產分配糾纏不清,也沒人願意主動在老人生前提及“您是否立個遺囑”。在普通人家,遺囑與正常生活沒多大關係。甚至在一些特殊的時期,國人最習慣見到的遺囑是這樣的:電影銀幕上戰鬥英雄重傷彌留之際,掏出幾張帶血的紙幣交給戰友,艱難地說,“這是我的黨費”。
根據統計,超過50%的成年美國人立有遺囑,有36%的英國人在2009年前後更新了自己的遺囑。衆多名人,如邁克爾·傑克遜、戴安娜王妃、惠特尼·休斯敦……都在盛年時代就早早立下了自己的遺囑。立一份遺囑,對身後事提早安排,是歐美許多中產以上家庭的一項正常生活內容,一個上流社會人家,不預立遺囑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這幾年,國人的財產多了,在北京,一套房子就價值幾百萬,不再是以前兄弟幾個分幾千塊存款的時候了,遺囑的問題也就獲得了越來越多人的重視。”中凱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陳凱律師說。但是,“知易行難”,即使開始重視,立下一份有效的遺囑,爲自己的親人提前安排好一份保障,也絕非一件易事。
“看着母親和媳婦對罵,他在那邊也不好過”
“休庭。”法官敲下法槌,暫停了一起頭緒紛繁的遺產糾紛案的審理。婆婆劉嵐起身,沒有擡眼看一下坐在對面被告席上的前兒媳,她走向法官,說:“您稍等,我再跟你說句話。”
“你還說什麼啊?!”兒媳陳鉑快步搶了過來。曾經的婆媳相隔三尺,怒髮衝冠,對峙幾秒鐘後,互相戟指大罵。兩人的罵聲穿透法庭厚重的大門,驚動了門外執勤的法警。法警慌慌張張推門而入,不知道里面出了什麼變故。
展現在這位法警面前的場面讓他驚詫不已:兩名高級知識女性放棄了一切斯文,越罵聲調越高,情緒越發激動。按照旁觀者的回憶,“倆人嘴裏能塞進一個蘋果。”法官、書記員加上雙方律師齊上,4個人使盡渾身解數也勸解不開。身高體壯的法警往雙方中間一站,兩邊分拆,終於在兩位女士之間開闢出一塊安全區。
兩人貌似不共戴天的仇恨來源於他們共同的親人,劉嵐之子、陳鉑之夫何源的突然去世。何源生前曾是上海一家外企的高管,2011年間,他在出差時突發急病,同事在酒店房間裏發現他的時候,人已然離世,一句話也沒能留下。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家裏早已埋下的隱患開始爆發。在他生前,妻子與母親的關係就已經因爲一些生活中的細微瑣事日益惡化,加上孩子的撫養問題,遺產分配問題,終於點燃了這個碩大炸藥包的導火索。
“和大多數家庭不太一樣,何源家裏,是媳婦掙得比丈夫多。”陳凱是這個案子的代理律師,雙方的不理性讓他和對方的代理律師都頭疼不已。陳鉑也是一家大型企業的經理,收入豐厚。加上何源在解除前一次婚姻關係時曾支付過大筆撫養費,現在家庭裏的財產,相當大比例都是陳鉑掙來的。但無論如何,從法律關係上講,這些財產全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作爲何源的法定繼承人,他的父母有權繼承其中的一部分。
爲了能讓官司和解,對方律師曾經在法庭的門口,坐在冰涼的椅子上,與劉嵐商談了整整兩個小時。對方律師自有他的道理:同樣作爲知識女性,劉嵐雖然失去了兒子,但其實生活無憂,幾套房子的財產收益足以支付養老費用,對於財產的渴望並沒有表面上那麼大。之所以要打這場官司,其間情感上的恨意遠超過經濟因素。但是兩個小時之後,律師長嘆一聲,轉身離開,此後再也不提“和解”二字。
劉嵐的道理是,反正兒媳今後也要改嫁,弄不好還要讓我的孫子姓別人的姓,那麼我兒子的財產就不能給她,必須要多留給我的孫子。在何源在世時,由於孩子的生活教育等問題,婆媳之間早已水火不容。最讓劉嵐不能接受的是,兒媳從來不讓孫子在自己家過夜。在劉嵐看來,這無異於挑撥祖孫的關係。爲此,劉嵐堅定地把兒媳起訴到了法院,要求繼承兒子的遺產。
但是這樣的遺產繼承官司談何容易。由於何源是猝死,生前也沒有留下過任何遺囑,去世前又沒機會交代後事,他到底有多少財產,身爲母親的劉嵐根本就不知道。連能夠繼承的財產範圍都不知道,官司還怎麼打?而她的對手,兒媳陳鉑本就是高端商務人士,理財方式花樣多端,如今特意隱瞞一些財產,讓這個難斷的家務事更平添了重重迷霧。
陳凱說:“我去銀行調查,發現連這家銀行都在幫着對方隱瞞。給我們打出的長長的對賬單隱瞞了不少交易去向。當時我發現,這張對賬單連利息收入都沒有體現,我就知道這份對賬單是經過了節選的。”在陳凱的力主下,法院同意不採納這份對賬單,重新調查財產下落。儘管這一次算是取得了成功,但案子還遠遠沒完。從起訴至今已經持續了一年多,可是連一審程序都還沒走完,今後等待着原告和律師的不知還有多少類似的查證。
每次提及這個案子,陳凱就要感嘆:要是何源當初能立份遺囑,何至於此!“要是他在天有靈,看着母親和妻子這麼大動干戈,一定會非常痛苦。”
他說,像何源這樣的中年人,按照人之常情,都會希望自己一旦出現什麼不測,財產能更多地留給孩子。但是按照法定繼承規則,他的子女所能繼承的家庭財產,可能僅佔1/4、1/8甚至更少。“在沒有遺囑,全憑法定繼承的情況下,一個人財產最終的分配結果,往往與他設想的大相徑庭。”目前,中國人的財產中,往往最大份額的就是一套房產。遺產的劃分,不僅要考慮到子女未來的生活,如果老人依然健在,還必須考慮到他們的養老。隨着雙獨夫妻增加,一方去世後,他(她)的父母由誰來贍養?“從法律上講,喪偶後,健在的一方沒有義務去贍養配偶的父母,在現在這樣一個老齡化社會,老人的養老問題就會越發地凸顯出來。如果沒有一份好的遺產分配方案,老人遭遇一個淒涼晚景,恐怕就會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了。”
立份遺囑
也難保身後不起波瀾
並不是立了遺囑,身後事就全能安排妥當。如果父輩和子女平時交流不暢,遺囑本身的真實性也常常會遭到質疑。假如當中還有個諸如保姆、學生、乾兒子乾女兒等攙和進來,不鬧上法庭就不正常了。
2011年12月,家住朝陽區的郭老先生去世。不久,他生前的保姆陸某將郭老先生的子女告上法庭,要求將老人名下的一處房產過戶給她。
“當時我們都驚了。”郭老先生的女兒郭華說。在父親去世後,郭華和兄弟們曾經拿着公證處的介紹信到銀行查詢父親的遺產,愕然發現老父親卡上的存款竟然多達200多萬,而他的銀行卡一直被保姆陸某保管。銀行工作人員說,郭老先生生前的理財行爲都是陸某代辦的,比如購買基金,從來都是陸某出面。大夥兒於是找到陸某,要求她交還銀行卡,卻不料陸某拿出了一份立於2011年8月的遺囑。這份遺囑上說,郭老先生將名下一套房子留給孫子,另一套留給保姆,銀行存款也全部歸保姆所有!
爲了辦理過戶手續,陸某手持遺囑將郭的子女告上了朝陽法院。同時,她還拿出大量醫療票據,據此要求郭華兄妹倆支付老人生前10多萬元的醫療費用,陸某聲稱:“這些錢都是我墊付的,他們必須還給我。”
一個月工資不足2000元的保姆能支付這麼大一筆醫療費?在老人的銀行卡全由她掌管的情況下,她會用自己的錢來支付醫療費?這樣“荒唐”的控告讓郭華等人先是感到氣憤,繼而又有一些恐懼:和老人的財產與房產相比,這10萬元畢竟還是小事,但是難道真的能因爲她手中的一紙遺囑,就能將父親的財產席捲而去?
“假如這個保姆能再專業一點,也許郭華他們就真的沒辦法了。”代理了這個案子的陳凱律師說。保姆陸某出示的是一份律師見證遺囑,表面上看具備法律效力。然而經過法庭調查,見證遺囑的律師是陸某本人聘請的。“律師見證遺囑有一個重要要求,就是見證律師不能和遺囑的受益人之間有利害關係。所以,既然律師是陸某請來的,就說明律師與陸某有利害關係,不適合擔任見證人。”陳凱說。在法庭上,陳凱還指出了另一個疑點:郭老先生在2011年8月初給孫子辦理了房產過戶,當時還能簽字,而這份立於當月月底的遺囑上,只按下了手印,卻被註明“已不能寫字”。這個疑點也引起了法庭的注意。
一審法院最終沒有采信陸某出示的遺囑,她不能繼承房產和存款,但10萬元醫療費用需由郭老先生的子女償還。目前該案的二審尚未結束,最終這數百萬元的存款和一套90平方米的房產的歸屬還難以確定。
“其實立遺囑是件非常專業,也相當複雜的事情,絕不是想象中寫張字條,籤個字就能徹底解決的。”陳凱說,事實上,有很多經驗豐富的律師,但平時不從事與繼承有關的業務,也會在一些遺產問題上出現疏漏。“要是老人想更改遺囑,麻煩事就會更多。這裏面最大的原因就是老人過早地把遺囑內容告訴了子女或其他人,如果在之後因爲子女態度變化,老人想修改遺囑的話,在生前就會產生更大的糾紛。有的老人因爲把遺囑內容過早告訴了子女,最後騎虎難下,面對不同的子女的時候常常口不對心。由此產生的糾紛實在是太多了。”
陳凱說,近年來他一直在致力於推動關於遺囑的討論,希望可以漸漸推廣公民重視遺囑的功能。“我認爲,談及遺囑問題,首先要有一個豁達的理念,不要一說立遺囑就認爲是個晦氣的事情。這也體現了一種良好的法律意識:畢竟財產是自己的,也是家庭的,要有主動管理的態度。最重要的,這還是愛和責任的意識,處理和安排好自己身後的財產,是對家人的負責。”他認爲,在正視了遺囑的功能、意識到了遺囑的作用之後,才談得上重視它的法律效力。“這是個有技術有技巧的事,可遠不是僅有一個‘我不忌諱談死後的事’的態度就能辦好的。”J060
插圖馮晨清H126
(文中案件當事人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