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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今年63歲。
自從六十歲後,我發現他突然有了很多新的“習慣”,比如喜歡把頭髮剪得非常短。長久枯坐。電視老是大聲開着而人並沒在觀看。睡得和起得越來越早。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脾氣也變武斷——一切似乎都在預示,他的人生在邁向衰老,而他也很自然地接受這個過程。
而衰老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
彷彿昨天還是他在爬高上低,如今卻要我擼起袖子修水管補屋頂衝鋒陷陣——所以更加難以承受的簡直是我。我不願意他老,他老會讓我感到孤獨。他自己倒安之如素,一夜白頭了。
他有時候很閉塞。難以察覺地憂鬱。大多的時候,以暴躁或打哈哈來掩飾。只有在我家小狗和小女兒面前是放鬆的,爺孫仨都有一望到底的乾淨眼神。
這輩子最害人的一篇文章是《背影》,好像一個PS的濾鏡,一不小心就貼上心頭。有一年送他回老家,眼見他的背影匯入了一股雜沓人流模糊不見,我好像立刻驚慌單薄起來。一和他分開,就像轉瞬跌入了未可知的茫茫人海,黑暗的汪洋。慌慌張張,不得安寧。他是我精神上的頂樑柱。
可我們在一起總吵架。
互相看不慣。
我要庭院景,他要種絲瓜。等等等等。我時常從心裏什麼地方冒出對他的蔑視,既而嚇着了自己——是更年輕強壯的生命,對衰老事物的蔑視嗎?其實我纔是簡單又貧乏的那個,幾乎什麼也沒有經過。而他呢,懷揣一個怎樣的靈魂,可以如此沉默、如此謙卑的,來到生活面前。這曾經是個翱翔於藍天,又潛游於海底的年輕人啊!可如今,時常因爲從菜場購買各種廉價的假冒僞劣商品回來而跟我爆發激烈爭吵。他拒絕一切光鮮快樂的事物。不旅遊、不購物、不釣魚寫大字運動打牌——啥也不幹,不合羣。只愛看電視,或者伺候一點小地皮。其實他12歲離開故土,根本就不算個農民。農產知識也都是業餘自學,可他還是自詡能從泥土裏感到安寧。他就是要這樣清苦地過。
我們就那麼磕碰着共同生活,將彼此時光一一吞噬。
一轉身,我爸老了。只怕又一轉身,讓他看到,我也在老;那才心如刀割。
他有一張照片,是在旅順軍港自己拍自己沖洗的,底片上還自己寫了四個字:“浪花飛濺”。真是意氣飛揚。雖然是黑白的小照片,我卻彷彿看到蔚藍色。海濱小城裏,英俊的年輕人一身戎裝對着鏡頭微微地笑——真是詩酒趁年華。可如今這年輕人老了,倦了,把自己緊緊關閉起來。我簡直懷疑他是否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還是那些事情,於我是新鮮刺激的題材,於他卻不願去觸碰。
好吧,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謝謝你們帶我來到這個悲欣交集的人間。和你們在一起,我很願意。我心甘情願,願生生世世的緣分不息。那我們在時間的面前和解吧。
你喜歡這樣生活,就這樣過。人的一生,高高低低,總歸是那麼樣經過。
你看,我們迎來了一年裏最好的季節、了不起的春天。繁花似錦,蜂喧蝶鬧。小區的草地上一層層地落滿了茶花、梅花、梨花,秀麗的玉蘭骨朵也已經俏麗枝頭。出門去看看,河水變得那麼清澈,連下雨積出的小水塘都碧綠碧綠的,真正的“春水碧於天”。老爸,你也終於迎來了盼望已久的、最接近金色的時間——落日的時間。一生的跌宕起伏都度過了,再不用刻意爲人生去計劃、操持。那些需要努力耕種、奮力掙扎,激烈去盼望的時光,都已經遠遠地、那麼遠地甩在身後。所以,你就放鬆吧!靜靜地、淡淡地、飽滿地,在你那高地端詳。隨波逐流,儘管恬淡地爲自己活吧!
至於我,就讓我去。隨我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
只需在你那祕不示人的心房裏,留個位置給小時候依賴着你、天真笑顏的我。身邊這個不怎麼可愛了的我,呵呵,放手吧,別爲我擔心。而更多事情,到最後還分什麼好與不好呢?還不如一起去靈峯看梅花。
真的,靈峯現在好美。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畫船聽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