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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劉醒龍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定價:18.00元
核心提示
曾幾何時,一部長篇小說《聖天門口》,在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也令作家劉醒龍名震當代文壇。有評論家將這部小說和《白鹿原》相提並論,認爲是一南一北“挖掘民族精神史”的傑出代表,寫出了中華民族的高貴和苦難。此後,他再次憑藉譜寫了鄉村民辦教師命運悲歌的長篇鉅著《天行者》,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的殊榮。
迄今爲止,劉醒龍已出版長篇小說十部共十二卷,中、短篇小說集二十三部二十六卷,共計近千萬字。他的作品既接地氣,又不一味迎合大衆趣味,依然抱有純粹的文學理想,善於書寫凝聚在底層民衆身上的人性之光,富於思想穿透力。
當他的《聖天門口》被改編成電視劇,遭部分觀衆吐槽故事複雜、臺詞抽象時,他沒有讓步,而是犀利回擊道:文藝有什麼不好呢,難道全國人民都一起惡俗嗎?在劉醒龍心中,文學有着高貴的血統,他從不掩飾自己對職場、官場小說的不屑一顧,直言“會讓我們的心靈變髒”。
不久前,劉醒龍在中山大學舉辦了一場以“文學的覺悟”爲主題的講座。講座中,劉醒龍與聽衆一起分享了自己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經歷,還對經典文學的價值、文學的“高貴血統”以及如何閱讀發表了獨到見解。
人物名片
劉醒龍,1956年1月生於湖北黃州,著名作家。曾任英山縣水利局施工員、閥門廠工人,黃岡地區羣藝館文學部主任。現爲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兼任《芳草》文學雜誌主編。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威風凜凜》、《生命是勞動與仁慈》、《痛失》、《彌天》、《聖天門口》、《天行者》以及長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出版有多卷本小說集《劉醒龍文集》等。2011年8月,長篇小說《天行者》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談“青春”
在寫作中化解負面情緒
南方日報:您在1984年發表了小說處女作《黑蝴蝶,黑蝴蝶……》,表達了對年輕人前途、命運、青春、個人價值的看法。小說中有一句話,“機遇是隻有少數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可否介紹一下什麼樣的機遇促使您走上了文學創作道路?
劉醒龍:在二十幾歲之前,我絕對沒有想到我要走文學之路。那個時候工廠下班了,我會換上乾乾淨淨的衣服,到縣城裏去逛街。年輕人逛街有很多目的,到百貨商場看看漂亮的女售貨員,也是目的之一。突然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初中時的男同桌。那時候,他上課的主要任務是打磕睡,然後作業全部是照我的抄。畢業後,我進了工廠,他卻平步青雲,從大隊支部書記一路做到公社副書記、區委副書記,騎着那個時代的寶馬、奔馳——鳳凰自行車。他從縣城的坡地呼嘯而來,我喊了他一聲,他只看了我一眼,連剎車都不帶,就揚長而去了。那個晚上我生平第一次失眠,受了非常大的刺激。我智商比他高、學習成績比他好,爲什麼如今混得沒他好呢?當時我們縣城裏的文學青年很多,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做文學夢是很正常的,那個時候文學青年的名號是榮譽、獎賞,一般人還不叫文學青年。於是在那天晚上,我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擇。從此以後,我就走上了文學創作這條路。
我這個人有一個特點,也是我家裏人非常佩服我的——我決定做一件事情絕不放棄,不管成還是不成,我都要做到底。當我選擇了文學,一路走到現在,其實我們可能有很多說法,比如說立志等,但是我覺得文學是我們和青春的一場約會。
直到現在我還不敢說自己具有寫作的才華,我只能說我比較幸運。舉一個例子,我的處女作是1984年4月份發表在《安徽文學》的。《安徽文學》當年可是聲名顯赫,因爲傷痕文學興起時《安徽文學》是帶頭羊。在發表《黑蝴蝶,黑蝴蝶……》這個作品之前的3月份,我當時和縣裏一幫文學青年在一起,那個時候叫學習班,現在叫筆會,一起泡了一個星期,在安徽邊界的漫水河鎮。一天中午我們已經上牀休息了,同伴來敲門,說是有兩個老師找我,是《安徽文學》的兩個編輯,其中就有對我寫作產生重要影響的苗震亞老師。是苗震亞發現了劉醒龍和劉震雲。
南方日報:現在很流行一個詞兒“致青春”,從18歲到28歲,您在工廠裏整整度過了十年青春。這十年經歷對您的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您會選擇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來“致青春”呢?
劉醒龍:我作爲過來人對青春無悔有很深刻的體會,我最好的青春真的是獻給了工廠,但是工廠留給我的是什麼記憶呢?我有頸椎病,腦袋會習慣性地向右邊偏,這是我在工廠當了十年車工留下的習慣;我進入工廠第一天,奉師傅之命,拿着車刀,拿着一個毛坯件去打磨,關砂輪時差點失去整個手掌,我現在一見到砂輪還有心理陰影;進入工廠不久,我的師姐上夜班時,她整個一條右手膀被車牀捲進去,生生拉斷了,這時車牀還沒有停下來,膀子還在車牀上轉;還有一件事,因爲漏電,我曾經被380伏的電壓打到,全車間都聽到我的一聲慘叫;在加工不鏽鋼件時,濺下來的鐵屑掉到脖子裏留下了十幾個疤痕,皮膚上會明顯聞到一股烤肉香。
雖然工廠生活很勞累,但是很奇怪,我現在留下的都是對工廠深深的留戀,當年的怨恨一點都找不到。我回到那個縣城裏有一種感覺,就是近鄉情怯。我害怕上街,害怕見到當初的工友,甚至有一種負罪感。我們的工廠是國有企業,後來垮掉了。當初比我能幹的師傅,在廠裏混得比我好的骨幹,現在都在路邊擺自行車修理攤或者在賣白菜、水果。我害怕見到他們不知道怎麼說,只有經歷了才知道過去的事如此值得珍惜。
我最近和一個青年作家談他的作品,我說你寫這個東西尚早,你的作品寫的都是你周圍的歹毒、惡狠狠,這是不真實的,而是一己之私導致你這樣寫。也許五年、十年之後你就不會這麼寫了。我有個觀點,就是不會輕易寫自己的親身經歷。離開工廠很多年之後,我才寫了一篇反映那段生活的小說,現在來看還有不足,但是我覺得還算對得住工友、師傅、工廠,也對得住自己的青春。我沒有將自己內心的歹毒帶進去,甚至在寫作中將過去種種的負面情緒化解了。
值得傳承的文學血統是高貴的
談文學
值得傳承的文學血統是高貴的
南方日報:您說過,文學是有血統的,而經典文學的血統是高貴的。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看法?
劉醒龍:其實這句話是曹文軒教授說的,我在後面接的話就是“文學一定是不低俗的”。時間和歷史對文學的選擇非常嚴酷。有些東西不要看它現在被媒體炒作得多火爆,賣得多好,都不靠譜。那種粗鄙、血腥、暴力的東西終歸要被我們唾棄,而被我們傳承的一定是高貴的。
舉個例子,在中國,對於《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金瓶梅》的評價,都有各種各樣的說法,但是惟獨對《紅樓夢》的推崇是一致的。除了本身作品寫得好,我想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它是國人精神高度的一種指標。一個民族的文學,必須要表達這個民族的靈魂力量,就像是林黛玉教香菱學詩時所說的奇句子:“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
我閱讀之初、寫作之初一直到現在,我始終相信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它不在於經常被我們自己所批判的阿Q精神,而是阿Q精神背後更深遠、更博大的精神,比如說林黛玉不向世俗妥協的性格、比如說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氣概,我認爲這纔是我們民族的真正男子漢精神和好女人精神。
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文學的意義在於,要表現出作爲當下人的態度,站在當下回望過去。文學寫作往往會比當下社會發展的步伐慢半拍,這樣作者才能安靜下來去思考和表達。文學所體現的是歷史的精神走向,當拜金、拜官、拜色之風盛行時,這種精神走向的偏移會使社會向不良方向發展,也正因爲這種偏移才凸現了經典文學在當下的價值所在。
南方日報:文學批評的目的在於促使作家創作出更優秀的作品,請問文學批評對您的寫作有什麼影響?
劉醒龍:我會看一些批評文章,但是要說批評對我的影響,我想還是最早與苗震亞老師在漫水河巧遇時的聊天留給我的印象更爲深刻。我覺得苗震亞老師特別值得信任,所以就將所有的心裏話告訴他,包括我讀了哪些作家的書,古今中外喜歡哪些人等。
他問我喜不喜歡契訶夫,我直接說不喜歡。一般人可以說不喜歡劉醒龍,但是說不喜歡契訶夫,就要準備面對圍剿了。如果不信可以試着發一條微博說不喜歡契訶夫,看看會不會被人罵翻。苗老師馬上就問我讀過契訶夫的哪些作品,我說我讀過《小公務員之死》、《變色龍》等。他當時就說了一句讓我受用無窮的話,他說那你不喜歡是對的。我想沒有多少人會那麼幸運,會有哪位老師或者前輩告訴你這樣的一句話。苗老師說當年契訶夫在莫斯科時,正是新聞檢查極其嚴厲的時候。很多報紙被迫開天窗,契訶夫的《小公務員之死》、《變色龍》等,都是他年輕時專門爲報社“救場”、填天窗的作品。其實契訶夫最偉大的作品是他的中篇,但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讀過。
談閱讀
讀書要趁早,而不是成名要趁早
南方日報:您曾經告誡讀者千萬不要讀熱門的職場爭鬥、官場小說,這些小說會使我們的心靈變髒,而非淨化。那麼您怎麼看待目前市面上的暢銷題材、通俗文藝作品呢?
劉醒龍:前年暑假,有一天半夜12點,我接到南京師範大學何平的電話。他告訴我,暑假他帶了一幫學生在蘇南的一個村莊做閱讀調查。在拿到最終的問卷之後,他大吃一驚,發現這個村莊的人只讀一本雜誌。這本雜誌是湖北的,曾經紅極一時,連鳳姐也說這是她必看的經典。我當時半天無語,這個記憶一直延續到現在。今年我有幸成爲湖北省政協常委,在新聞出版總局調研時,我向相關部門提出了一個疑問:僅僅能夠因爲它發行達到四百萬冊就說明它是偉大的雜誌嗎?銷量能否代表一切?
我一直在問自己,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嘗試需找一些答案,什麼是文化,什麼是文學,什麼是藝術?人活在世上那麼短暫,我們究竟需要什麼?到目前爲止我唯一的答案就是,要從我們的生活當中去發現、尋找、追求那些比我們目前的生活狀態要高一些,比我們本來的精神狀態要好一些的東西,這樣才能豐富自己,我們的生命才能延長。所以我們爲什麼要將自己的格調降低呢?說一個更直接、更現實的問題,如果我們的民族真的像現在這樣,所有的城市、所有的村莊、所有的街道都只讀那本被鳳姐奉爲經典的雜誌,那後果是令人堪憂的。
文學存在的意義就在於它的經典性,文學一旦背離了經典將蕩然無存。這是真正的文學和一般的通俗閱讀、通俗讀物的區別,所以經典文學不會很多,那麼多作品中就是大浪淘沙,最後出現幾部經典作品,這就是真正文學的精品所在。
南方日報:現在許多作家的散文作品經常被選入中學語文試卷,但是有的試題答案跟作家本身的思路有很大的出入,不知道您對此有什麼看法?關於閱讀,您對年輕人有些什麼樣的建議?
劉醒龍:其實對被選中的作家而言並不一定是好事。2011年有人在微博上給我留言,發私信,說我的一篇散文被山東省語文會考試卷收進去了。結果,有一批山東考生在我的微博留言說,劉醒龍如果今年我們拿不到畢業證,你知不知道我們有多麼恨你。我們本地的黃岡中考試卷也將我寫家鄉的散文收進去了,這關係到能不能考到高中的問題。結果有的孩子不會做,就抱怨,於是又有人給我留言說,你不就是一個作家嘛,爲什麼寫得這麼複雜,繞這麼大圈子寫呢?
其實這些題目並不難做,很靈活,問題在於現在的中學生在課文之外的文學閱讀量太少,甚至幾乎爲零,所以當一篇文章和課文上的內容不一樣時,他們就束手無策了。現在我們的語文書上的課文選的都是上個世紀50年代的文章,那些文章和現在的文章在敘述和氣質上完全不一樣。但現代漢語一直在往前走,遣詞造句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我想適當讀一些課外作品還是有好處的,可以豐富學生的語文能力。
說到閱讀,我非常理解年輕人對互聯網的喜愛、乃至癡迷,甚至習慣一切事情都在互聯網上解決。但是有一點,年輕人也許要經歷一陣子才能慢慢理解,我年輕時也很叛逆,我也嘲笑,也瞧不起很多傳統,甚至對經典不屑一顧,也曾膽大妄爲,不知天高地厚。對於青年特別是大學生來說,恐怕重要的還是要重讀經典,畢竟經典是經過幾千年、幾百年積澱下來文化當中最有益的那一部分。
我還有一個感悟,讀書要趁早,不是出名要趁早。晚了就讀不進去,晚了就悔之晚矣,現在年齡大了,有些書讀了一遍進不去,你的腦子裝不住。年輕時讀的書,真的是受用一輩子。我個人覺得,互聯網往往助長從衆心理,大家一致說好的東西越多,粉絲就會越多、點擊量就會越高。閱讀的自由是有了,但是否有獨立呢?我家的孩子,我也經常說他們,同齡人讀同齡人的東西,你們感覺到很出氣,很酣暢,但是長輩幾十年白活了?提醒年輕人注意,網上閱讀不只是尋找共鳴和消遣的,閱讀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提升你自己的修養,如果讀了之後覺得像什麼都沒有讀一樣,這樣的閱讀是無效的。
南方日報記者郭珊實習生黎金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