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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君秋在《女起解》中飾蘇三
馬連良在《甘露寺》中飾喬玄
◆秦綠枝唱出了名或受觀衆歡迎的戲,不見得就是演員自以爲最能盡現他藝術才情的作品
馬先生還有一齣戲《淮河營》,十老之一的蒯徹冒死說服性情暴躁的劉邦之子劉萇,也是念白多而唱段少。我聽張學津談演此戲的體會:一場戲下來,嘴裏頭一點唾沫星子也沒有了。
這裏又讓我們領悟到這一點:唱出了名或受觀衆歡迎的戲,不見得就是演員自以爲最能盡現他藝術才情的作品。蓋叫天有一年演全本《林沖》,前面都是文戲,老實說,臺下的觀衆幾乎有點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林沖發配路過柴家莊,棒打教師爺的那一場,觀衆這才舒了一口氣,終於看到蓋叫天動武了。但蓋叫天卻堅持說他前面的文戲其實比武戲演得好,因爲他恰如其分地表現了林沖從一個順從的軍官變成一個叛逆的好漢的經過。蓋老的要點是不能演得太火,始終不能損害英雄的形象。
一出摺子戲和一臺整本的戲究竟哪一種受羣衆歡迎?也很難說,要看演員怎麼演,還要看整本戲是不是場場都有看頭。名旦趙燕俠從前到上海,演《玉堂春》總是從“嫖院”起到“團圓”止,讓你看了個夠。據我的體會觀衆的精力其實有限,不一定場場都能提得起勁來。直到“會審”上場,全場觀衆精神都爲之一振,這是全劇的精華,也是趙燕俠最能施展她連唱帶做的功力的部分。唱則口齒清晰,做則眼到手到意到神到,臺下的掌聲,也在這一場達到了高潮。
馬派鬚生張學津曾對我說:“我父親(張君秋)最叫座的戲是什麼?是《起解·會審》。他自己組團時,如果碰到經濟上週轉不過來了,就演《起解·會審》,海報一貼出去,準滿,連演出三天,團裏的一切開銷都解決了。”
張君秋的《起解·會審》所以有如此號召力,無疑就是張先生實在唱得好。張先生的唱腔已經獨標一幟地成爲“張派”,後起的女旦演員紛起風從。張派的名劇如《狀元媒》、《望江亭》、《詩文會》等時有露演。但我還是覺得張先生唱的老戲聽起來更加過癮,《起解·會審》是最令人折服的。花腔太多並不等於唱得就有新意,聽上去還是原來的梅派唱腔,卻增添了一種搖曳生姿的風韻,其實很難唱,所以一般的女花旦輕易都不敢動《起解·會審》,因爲憑的是真功夫。演全本《玉堂春》不過是說了一個從頭至尾的故事,而真正有聲有色的章節就是《起解·會審》。演員如唱不好這兩折,整本的《玉堂春》也別演了。
還可以舉一個例子,就是全本的《戰宛城》。如參演的花臉、武生、花旦、武丑都是出色當行的名家,這戲演來就花團錦簇,十分好看,否則就一點勁道提不起來。《戰宛城》講的是曹操領兵攻打宛城,守將張繡聽謀士賈詡的建議,不要硬頂,先行投降,再覬覦反攻。曹操不戰而勝,志得意滿,竟與張繡的嬸母鄒氏通姦,不想被張繡發覺,忍無可忍,便與賈詡定計,先搞掉了守衛在曹操身邊的猛將典韋,然後夜襲曹營,曹操狼狽出逃,他的大兒子爲掩護父親,中箭而亡。最後在許褚等幾位猛將力戰之下,曹操得以脫圍,卻也受到了很大的損失。
這齣戲的好看之處在於每個主要角色都有顯露身手的場次。曹操的戲主要在第一場“馬踏青苗”。曹營大軍聲勢浩蕩地已經來到離宛城不遠的郊外,見田中的禾苗長勢正旺,曹操便下令部隊行進時要十分小心,誰要是踐踏了一塊禾苗定斬無赦。言猶在耳,不想他自己乘坐的馬竟受驚竄到田裏去糟蹋了一大片。曹操不能自食其言,便作勢要拔劍自刎,諸將慌忙攔阻。最後決定宰了自己的馬,割了自己的頭髮,算是爲部下作出了言出必行的榜樣。當年演此戲最有名的是郝壽臣與侯喜瑞,我沒有看過,但是看過景榮慶的,也很滿意了。趟馬的身段固然是精彩的,更精彩的是曹操那種權臣的氣勢,那種權變的神態,令人久久不忘。看這戲的時候,我還在想,如果舞臺上佈滿了實景,比如東一簇西一簇地放些禾苗的樣本之類,曹操還有趟馬的餘地嗎?還有什麼身段動作好做嗎?
張繡的戲在於要刻劃出那種忍辱含垢的心態。當他領命要去校場佈置軍事演習,等待曹操檢閱時,手中的那面“令旗”放在背後,搖晃不定,反映了他內心的憤恨不平。花旦鄒氏的戲自然是寡居多年後的“思春”情態。武丑胡車是在盜戟時所顯露的輕功。還有一個戲雖不多卻很重要的人物是典韋。當年楊小樓情願不演張繡而要演典韋,就是要在一招一式之間盡顯典韋那種萬夫莫敵的威風。後來的武生遵循楊小樓的路子要演就演典韋。看戲的人請注意兩點,一是典韋的臉譜勾得如何?二是在張繡面前擺的功架如何?特別是眼神有沒有藐視一切的樣子。只要他在曹操的身邊一站,就令人膽戰心驚。如果能取得這種效果,典韋的戲就算演成功了。
絮絮叨叨地說了這些,再回頭一看,說的竟都是京劇。很抱歉,我看得最多的是京劇,我的戲劇觀也是京劇養成的,而且說來說去,離不開演員的作用,這可能是一種年深日久的積習,改也難。
要保存京劇完好的“遺產”面目,這裏有着非常深厚的學問
現在戲劇改革之風仍然動吹不已。不僅是地方戲,就是京劇,只要是新編的劇目,用的全是話劇那一套,演員在佈景堆砌的空間內,在導演規定的範圍內,可以施身手的餘地受到限制。不要說是演員,連我們這些看慣了老戲的觀衆,也越看越彆扭。其實你的佈景製作得再豪華,燈光打得再奇幻,還能比得上電影電視中特技的運用?最近看到有位臺灣導演竭力主張讓講故事情節回到舞臺。這話初聽很費解,但也不難解。就是將來看京劇,要看編劇的技巧,導演的手法,以及與之相呼應的舞臺裝置等,演員的唱做念打降於次要的地位。他的說法不知能激起多少人的響應,反正真要這麼做的話,以後就再沒有新的摺子戲可供賞析了。
京劇已被列爲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一項。這就是說,現在京劇受到重視的原因是擁有豐厚的遺產,適當地改革創新也是必要的,但要保存其完好的“遺產”面目,正像保存古代的文物和遺址一樣,這裏有着非常深厚的學問,非急功近利浮華奢侈之輩所能理解。《名伶名劇賞析》的編印也是想在這方面做一點挽救世道人心的工作。我對宋光祖教授等多位專家辛勤的勞作既敬佩又感激,止不住拉雜地寫了以上的文字,雖不成體統卻是真心實意的,有污清目,抱歉之至。
摘自《名伶名劇賞析》上海遠東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