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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摩的司機到8年癱瘓者,從東莞到山東農村,本報記者追蹤冀中星的蛻變軌跡。
“雙搶案”聞名全國時的摩的司機冀中星
這幾日,記者在東莞採訪,發現當地的摩的司機依然並不少見,這個曾被稱爲“半隻腳跨在摩托上”的城市,從1998年開始計劃禁摩至今,摩的依然無法根除。
2005年,冀中星出事的那年,東莞的摩托車數量達到歷史高峯:超過100萬輛。而其中像他那樣沒有登記的外地牌照和套牌違規摩托車超過30萬輛。
就在那一年,東莞要全面禁摩的小道消息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而以摩托爲主要工具的雙搶案件和賺錢心切的摩的司機,在那一年,上演着最後的瘋狂。
一年之後,東莞在大城區全面禁止異地摩托車通行,當時東莞人稱之爲“斷腿”行動。兩年後,東莞開始全城禁摩。
而冀中星從1999年來到東莞之後,基本上都在做摩的司機。到2005年出事爲止,大概有6年時間。這6年,他過得怎麼樣?
8年前,東莞“摩的”最後的瘋狂
昨天,記者從東莞市區前往厚街新塘。記者走了很久,才遇到一個在拉生意的摩的司機,他叫老楚,來自湖南,在東莞幹這行有10多年了。
記者朝他招手之後,老楚並沒有立刻過來,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然後打量了記者一會兒。後來他說,這是在分辨你是不是警方的便衣。老楚這10來年栽在便衣手上很多次,以前,便衣會裝成客人,過來的時候迅速拔了車鑰匙然後亮證罰錢,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罰的錢都夠再娶個老婆了。”
記者問起冀中星的事,老楚說自己知道這個事情,摩的司機圈子裏最近都在聊這個。“這事不好說,但是我們還是比較同情他的。”
說起2005年的時候,老楚皺着眉頭想了很久,說了一句,“那時候風聲緊。”
老楚的風聲緊其實有兩個意思,當年東莞治安不太好,“雙搶”案件層出不窮,當時媒體報道東莞人的最大願望就是“在大街上可以放心打手機。”
而老楚的回憶則是,他的摩托車聲音一響起來,前面的路人就不約而同地拽緊身上的包。“大家都被搶怕了,連我們也會被搶,跳上車裝成客人然後拿把刀從後面橫在你脖子上,嘖嘖,這滋味。”
同時,對於老楚這樣的摩的司機,也正是風聲緊的時候,因爲他們並不是正規的摩的司機,就是他嘴裏的“沒有馬甲的野雞部隊”,當時正規的摩的司機有當地政府統一發的馬夾,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些馬夾最早印着的名義就是“治安員”。
當時被抓住就直接扣車
因爲當時嚴打雙搶,所以像老楚這種違規營運的摩的也在打擊之列。“以前被抓到罰個三五百了事,當時被抓就直接扣車了,求爺爺都沒用,我想這可能是當時冀中星死活沒有停車的原因。”再加上當時東莞要禁摩的消息瘋傳,那些剛買了摩托打算大幹一場的外來人員開始瘋狂拉客。老楚說,“當時東莞大街小巷都是追逐戰,車禍連續不斷,晚上做夢耳邊都是警車的聲音。”
記者瞭解到,據當地媒體報道,2005年,東莞因摩托車發生的交通事故超過3000起,是當時公交車的300倍,死亡人數則接近400人。
當時做摩的司機能賺多少錢?
老楚笑了笑,說當時買個二手嘉陵大概1000多塊,這個錢拉客1個月就能賺回來。每回送客人5元起步,遠了加錢,一個月能賺近3000塊。生意好的時候還能多一點。“能養家餬口,也能有點積蓄。很辛苦,但是自在。”
而2005年的冀中星,已經是個老摩的司機了,想必也正過着這種辛苦但是還算自在的日子。
“算他倒黴遇到聯防隊員”
說到冀中星,老楚苦笑了下,“算他倒黴,遇到聯防隊員。”
據老楚回憶,在當年嚴打的時候,正規警力不夠,於是聯防隊員的職權迅速膨脹。“遇到警察還好,說說好話,罰錢扣車,人總沒事的,但是遇到聯防隊員就慘了,基本上是先拳腳招呼的,而且他們都是成羣出動,逃都沒地逃。”
而讓老楚至今憤憤不平的是,其實當地人也有不少做黑摩的生意的,聯防隊員遇到這些老鄉都手下留情,“就是一包煙的事。”但是像他們這種外地人就下黑手了,不扒層皮別想脫身。
像老楚這樣堅持做摩的生意的其實並不算多,很多人都轉行了。
據東莞官方的統計,禁摩之後,面臨失業的摩的司機中,僅持當地戶籍和牌照的就有3萬人以上,而據估計外來的摩的司機至少在5萬人以上。這些失業者,在2007年東莞全民禁摩之後,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而其中不少人,最後選擇了政府安排的職位,這其中主要包括治安隊員等。
8年輪椅生活與引爆前的12小時
從濟南出發,行車5個小時,便到了鄄城縣大冀莊村,華北平原上一個最普通的貧困村莊。
在村裏,冀中星的家算是最窮的。走進他的板房,就能聞到一股重重的黴味。一張板牀,一輛輪椅,幾瓶沒喝完的啤酒,還有一臺沾滿灰塵的電腦顯示器。這是冀中星的生活空間,壓抑,像空氣一樣發黴。
8年來,他在東莞致殘回家,過着怎麼樣的生活?7月20日凌晨,他坐着輪椅走出鄉村,來到千里之外的首都機場引爆炸藥,他又走過了什麼心路?
昨天,冀中星的父親冀太榮及當地人士向記者講述了冀中星的人生片段。關於冀中星目前的情況,冀父和當地有關部門均表示,還不知情。
有媒體稱,在冀中星的一本通訊錄上發現了黑火藥的配方。對此,當地警方表示,尚在調查。
引爆前的12小時
引爆前的一天傍晚,冀中星的電腦壞了,他看了會電視,脾氣有些急躁。晚上,因爲一件小事,他又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沒有在意。誰也沒有料到,第二天發生的一幕。
到了凌晨4點多,他的一個殘疾朋友來了,還叫來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他倆的約定。
出門前,冀中星給父親留下了一張紙條。
朋友送他上了車,把輪椅塞到後備箱,然後出租車送他到了鄄城縣汽車站。6點多,他被扶上了開往北京的最早班車:魯RK9595。
此時,父親冀太榮發現兒子不見了,門也鎖了,看到了留下的字條,上面寫着:不用擔心,我出去玩兒,兄弟知道。
冀太榮給冀中星打電話,兒子的語氣很平淡,“我出去有點事”。當父親騎車追到車站的時候,車子已經開走了。
女友守了他7個晚上後離去
在引爆炸藥前,冀中星像大多數打工者一樣,默默無聞,甚至爲人忽視。
冀中星出生在一個貧窮家庭,他有一個哥哥和妹妹,都在外打工。十多年前,母親因病去世。
1999年,冀中星跟隨打工大潮到了東莞。
他換過很多工作,後來在一家公司做保安。他還找了一個女朋友,談了半年戀愛,一個同樣在東莞打工的廣西姑娘。冀父一度說,老二要回來結婚了。
兩個人在外面開銷有點大,他嫌工資太少了,就用積蓄買了一輛載人的摩托車。於是,他白天上班,晚上開摩托車載客賺錢。
2005年6月28日的變故,改變了冀中星的人生。
那晚,26歲的冀中星載着客人,途中,和巡邏的治安員發生爭執。他自述:“被七八個治安員猛打。”
冀中星受傷,導致完全性癱瘓。
他的女友守了他7個晚上,在得知癱瘓的消息後,終於離他而去。
因爲家裏窮,住院二十來天后,冀中星的哥哥就把他帶回了老家。“回來時坐車也沒錢,哭着跪着求,才坐回來的。”
8年輪椅生活,他變了
在山東老家,冀中星開始了8年的輪椅生活。他變了,變得沉默,暴躁。
“生活太單調了,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一位村幹部說,“以前,他很開朗,也很能幹。”
一個人的時候,他喝酒,也抽菸,用來打發時光,有時也擺弄象棋。或許是太壓抑,爲了透氣,他的板房裏開了四個窗。
無聊的時候,他也寫寫塗塗。去年春節的時候,他還自己寫了春聯,就連關牲畜的房門上也貼了:“人旺財旺日子旺”“福多財多喜事多”;“心底光明千丈霽”“家庭和睦四季春”。
冀父還用救助款的10萬元錢買了一臺電腦和一張電動麻將桌,逢年過節時,邀請親戚鄰居來家裏打打麻將,天天呆在房裏的兒子會笑一笑。
癱瘓以後,冀中星的大小便也不能自理,大便是父親用手摳出來的。冀家的小屋裏常年瀰漫着一股難聞的氣味,漸漸的,大家很少再登門了。
幸虧有了電腦,冀中星每天沉浸在網上的世界,一直玩到睡過去,然後醒來第一件事,還是打開電腦。
幾個月,冀中星沒有出門。他就躲在家裏,越來越不願出去。
冀中星又開始陷入焦躁,父親做飯晚一會兒,上廁所不及時,或者水有些涼,他都會發火。
“一會兒想開了,一會兒又發火,還說‘我死了一回了,我還怕死’?”冀太榮告訴記者。
他開始在網上,在QQ空間發泄。在最後一篇博客裏,他留下了一句話:“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在山東老家,冀中星開始了8年的輪椅生活。他變了,變得沉默,暴躁。幾個月,冀中星沒有出門。他就躲在家裏,越來越不願出去。
三次信訪紀錄
經東莞市信訪局、市公安局覈實,冀中星及其家人信訪記錄共有三次:一是2005年7月8日到東莞厚街鎮公安分局上訪,二是2009年9月致信中央政法委,三是2013年7月17日,東莞市信訪局收到國家信訪局轉來冀中星在國家信訪局網上的投訴信。
這幾次的處理結果是:第一次:厚街鎮公安分局接待了冀中星家屬,並向他們解釋,正對該事件進行調查,但沒有證據證明治安隊員毆打冀中星;第二次:東莞方面給了冀中星10萬元;第三次:該投訴在7月17日移交厚街鎮人民政府查處,並要求其25個工作日內將情況復市信訪部門。
其實,冀中星和其家人還有很多次未被記錄在案的上訪,甚至是起訴。
引爆前幾天,他還在寫投訴信
據冀中星的哥哥冀中吉回憶,事發後不久,他們就到新塘聯防隊要說法,沒想到“被反咬一口”,當時聯防隊員稱冀中星是被地痞流氓打殘的,而聯防隊是救了他。此後他們找過厚街公安分局、東莞市公安局、廣東省公安廳,但是都沒有效果。
2007年7月初,冀中星委託廣東南天星律師事務所的律師向厚街鎮公安分局遞交行政賠償申請書,要求依法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並賠償其33萬元。
7月26日,經東莞市人民法院審理,認爲冀中星的舉證不足,駁回訴訟請求。
冀中星不服,提起上訴,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2008年1月31日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此後冀中星心灰意冷,斷掉了試圖通過司法手段討說法的念頭。
他也從此斷掉了和律師的聯繫。
同時,他開始不斷上訪,特別是通過網絡上訪,直到在北京引發爆炸前的幾天,他還在給國家信訪局寫投訴信。
最想去東莞上訪
其實,幾年前,冀中星就到過一次北京上訪過一次。在父親冀太榮記憶裏,“是在北京奧運會那年”,具體日子和細節他已經記不清。很快,他們被“領”回來了。
“他最想去的是東莞,到東莞上訪。”昨天,冀中星父親冀太榮告訴記者。
“冀中星他自己就去過一次,但最後也沒有結果。”冀中星老家富春鄉黨政綜治辦主任高金成告訴記者。
他認爲,東莞方的不作爲是造成冀中星情緒惡化,乃至絕望的原因。
冀太榮說,這幾年來,父子倆的爭吵往往都是從一點小事開始,但最後,都會以兒子的一句大吼“你爲什麼不帶我去東莞上訪”結束。
冀太榮學着兒子的口吻說:“你爲什麼不帶我去東莞上訪啊?我自己又去不了,也許去了,我們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每當這時,冀太榮總是這樣無奈地回答:“你已經這樣了,又不能動,到那裏吃的住的地方都沒有,誰管咱們啊?”
“在東莞,吃一碗麪也要十多塊,去不起啊。”他說。
最大的麻煩就是和聯防隊有關
但是,冀中星最大的麻煩就是和聯防隊有關。
代理過其案件的律師曾經提出過這樣一個疑問,如果說冀中星確實是被東莞厚街新塘治安隊所打殘,但這個村治安隊是公安機關委託“執法”的,那麼冀中星最後要起訴的對象就是東莞警方了,但是調查此事的正是警方,當時警方堅持以交通肇事立案。此後律師苦苦爭取立刑事案件無效,不得不提出民事訴訟,而對象不得不變成治安隊所在的村莊,但是這也最終敗訴了。
昨天,記者找到厚街公安分局。相關人員並不願接受記者採訪,但是他透露了一些關於當年聯防隊的情況。據介紹,2005年左右,東莞正在嚴打摩托車搶劫,而其中聯防隊可以說是主力之一,當時東莞的聯防隊員已經超過10萬。
而記者瞭解到,東莞聯防隊僅1/10是警方直接管理的,其他的就被稱爲“公安雜牌軍”。(據東莞警方提供的數據,目前東莞聯防隊已經增加到15萬人,但這一比例沒有變化。)
實際上,在2003年前後,當地曾對聯防治安員進行過民意調查,百姓反映“治安員不管治安”並且“濫用名目欺壓新東莞人”。當年廣東省公安廳曾開展全省治安聯防組織的清理整頓。
昨天下午,冀中吉告訴本報記者,當年他找到厚街警方時,警方曾經向他出示過一些事發照片,其中有一張是穿着制服的2個治安員,警方含糊地表示,這就是事發時和冀中星發生衝突的治安員,但是冀中吉當時討要照片未果。
昨天記者也就此事求證厚街警方,但是相關人員表示不知情。
目前,就冀中星事件,廣東官方表示:“重視也要依法,不能犧牲法治。建議法院啓動審覈程序,檢察機關開展法律監督,公安徹查起因。”
“他最想去的是東莞,到東莞上訪。”昨天,冀中星父親冀太榮告訴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