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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要去北馬喊的,卻鬼使神差地來了返底村。
時序已是深冬,寒風料峭,車子出山西襄垣縣城,便一頭扎進了化不開的濃霧裏。霧中的山野消失了固有的寧靜,變得猶如混沌初開。路邊延宕開去的枯樹枝上,凝掛着白色的霧凇,一眼望去,那枝條溼乎乎的,彷彿剛從水裏打撈出來。頭頂的天空是一種說不清的青灰,太陽偶爾露一下蛋黃樣的臉,馬上又遮嚴實了。原本就藏在羣山皺褶裏的返底村,現在更無蹤可尋了。
車子終於在村委會的院子門口停下來。帶我來的小崔師傅低聲說“到了”。下車,推門,走進院子,再掀開一面有些髒兮兮的棉簾子,進到屋子裏,就看到了一位中年婦女。她高個子,瘦方臉,憨憨地笑着向我伸出手,一邊自我介紹:“我就是老段——段愛平。”老段是襄垣縣返底村黨支部書記兼村委會主任,今年剛入選央視主辦的“全國最美村官”,但打心眼兒裏說,這個“最美村官”的容顏已被疾病摧殘得走了樣,麪皮黝黑而粗糙,手指手背的關節變了形,裸露出來的脖頸,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疤痕。老段把我讓到沙發上,拎起暖瓶倒了一杯水給我,自己則坐在了我對面的板牀上。
我偷眼打量這間十來個平方米的屋子,除了她身下的板牀,我坐的舊沙發,就只有靠窗的煤氣竈、盛水桶和鍋碗瓢盆了。後來我才知道,這也是她這個村支部書記的全部家當。
老段是個苦命女人,一輩子沒讀過書,只會寫自己的名字,5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改嫁,被一個老奶奶收養,12歲就走街串巷賣煎餅討生活,18歲嫁到了返底村最窮的老劉家,和大她10歲的丈夫一起討生活。1998年初,老段靠着從本家弟弟那兒借來的3000元錢,做起了販賣焦炭的生意,披星戴月兩年下來,手上有了百萬積蓄,一躍成了返底村人見人羨的“富婆”。第二年村委會主任海選,有人攛掇老段試一試。老段直言自己不識字,幹不了這差事兒,但卻承諾不管誰當選,她都願意出錢重修已成危房的村小學。憑着村民們“誰修小學就讓誰幹村委主任”的執拗,沒有進入預選名單的老段最終被意外地選爲新一任村委會主任,並從此開始了她14年的村官之旅。
接下村委會主任的擔子,老段開了一個家庭會,“媳婦給你娶了,饑荒(欠債)給你還了,剩下的錢幹啥?就給咱村裏乾點實事吧。”家庭會上,她對唯一的兒子這樣說。新官上任,老段沒有豪言壯語,有的是一諾千金。來年開春翻修學校,她就拿出了自己的4萬多元積蓄,黑天白夜守在工地上。因爲膽結石被家人硬拽進醫院,手術後不幾天,老段就偷跑回工地,手捂着肚子上紗布纏裹的刀口,張羅聯繫水泥、磚瓦、鋼筋等建築材料,督促工程隊施工。到秋天開學,孩子們終於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新教室。老段從小吃百家飯長大,特別理解孤寡老人的不易,爲了讓村裏的孤寡老人有個穩定的生活着落,又出錢2萬元建起了返底村敬老院,安排他們住了進去。逢到過年,老段總是把自家的玉米賣掉,給老人們發上10元、20元不等的生活補貼,又買來豬肉和大米,送到村裏生活困難的人家門上……說起這些往事,我問老段當時家裏人是不是支持。老段搖頭,坦誠地回答我說“不支持”。丈夫還罵她傻,後來乾脆甩手去了省城,和兒子一起在那裏打上了零工。“你說我們返底村,地下沒有煤,地上沒有水,只能種幾畝玉茭(玉米)討生活,碰到旱天,只能眼瞅着一年到了頭兒兩手空空。我總不能讓全村人都出門去討飯吧。除了把攢下的那點錢拿出來,又有啥辦法呢?”老段的話裏帶着無奈。
窮則思變,爲了返底村脫貧,老段也曾一次次拿出自家的積蓄,揣着夢想,從外地引來了種植甘薯、脫毒馬鈴薯等項目,和村民們一起日夜辛苦,但到頭兒來卻總不如想的那麼美。“唉!我們返底這兒就是一片窮山惡水啊。”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老段到底還是通過當年販賣焦炭建立起的關係,把村裏100多勞動力送去當地潞寶集團的礦上打工,她又找到在省城建築企業領工的外甥,把村裏40多個年輕人託付給了外甥,算給返底村找到了一條活路。說這些的時候,老段沒有一絲的自豪。她知道,煤礦和建築的活兒不光苦,而且藏着危險,誰有個三長兩短的,身後都是一個擔不起的家庭。當村官14年,老段花光百萬積蓄,拼上身體,爲村裏做了很多實事。但她又時常爲沒有給鄉親們找到一條可靠的致富路而自責。
在返底村,誰也說不清老段爲大夥兒付出了多少犧牲,這種犧牲是一個共產黨員的堅持,更是一份操守。8年前,心有積怨的丈夫老劉患肺癌病逝,隔一年,老段又被查出患了急性食道癌。老段沒有向村裏人聲張,讓女兒陪着去了河南林州的一家鄉鎮醫院,選擇了最便宜的價格方案做了手術,術後在女兒家住了不到十天,就悄悄回了返底村。但癌症這個魔鬼,只要你沾上,它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2011年,癌細胞轉移,老段又被查出了淋巴癌,而且是晚期。這相當於給老段下了一張不明死期的死亡判決書。“我要盡最大努力活到明年。我要親眼看着鄉親們把藥材種下,看着他們富起來。”2013年7月,一場暴雨沖垮了老段的窯洞,也沖垮了很多人家的房屋,連續幾天奔波下來,老段因爲呼吸困難被送入縣醫院。躺在病牀上,她對女兒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這是因爲開春時候,老段從農業局得到了亞樑中藥材種植專業合作社的信息。這個合作社正在推廣中藥材種植,免費向農戶提供種子、農藥和技術,收穫的藥材直接回收,如果種植不成功還按玉茭的畝產值進行賠償。老段當即給合作社打電話,邀請他們儘快來村裏實地考察。來人化驗過返底村的土質後,認爲該村適合種植黨蔘、柴胡、黃芪等藥材。但當時大部分村民都已種下莊稼,只有一戶村民種了30多畝藥材做實驗。老段想要等到莊稼收割後,讓每戶村民都種上個兩三畝藥材試一試運氣。
老段說她不怕死。但老段深深地眷戀着這個羣山皺褶裏的村子。她還想多活一天,多給鄉親們辦些實事兒。眼見着水泥路通了,自來水通了,有線電視通了,路燈亮起來了,排水渠修好了,大部分人家都從窯洞裏搬來了公路邊,出門進門方便了不少,老段卻由返底村首富徹底變成了一個只能棲身村委會大院的窮光蛋,生活來源僅剩下每月850元的“村官補助”。我問老段是否後悔當初,老段憨憨地笑了,說:“要說沒後悔過那是假的,有時會想,如果生意做到現在,肯定在太原、長治都買下好房了。可回頭又想,村裏人都拿我當親人,記得我的好,心和他們在一起,我睡到板牀上也覺得踏實呢。”
從村委會院子裏出來,濃霧已散,我獨自爬上了村前的山包。從山頂俯瞰溝底,返底村的那些房子就像散開的棋子,各自孤立,又血脈牽連,而山外是更多的山。因爲老段,我記住了返底村這個藏在羣山皺褶裏的村子,並將一直放在心裏最溫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