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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樓”作爲一個名詞進入我的視線範圍是近幾年的事情。但我並沒有過多地探尋、關注。春節前的幾天空閒和偶得的這次採風,讓我把視線的焦點對準了廈門,對準了“土樓”。佇立在“土樓”腳下,我的心開始在陽光下不由自主地戰慄了。
輕輕地用手撫摸着有着千年歷史的“土樓”外牆的斑駁的牆皮時,突然感覺到我在隔着時空跟歷史對話,不!是凝視着曾經鮮活而又悽慘的過往——眼前是滾滾的硝煙、毀壞的家園、流離失所的人羣……耳邊聽到的是戰馬的嘶鳴、廝殺的吶喊、離散的呼喚、悲憫的嘆息……無論是視覺的影像還是聽覺的音頻最後匯聚在一起,濃縮成爲對一個特殊漢民族人羣的名詞定位“客家人”。在導遊的講解中用了“遷徙”一詞來註明客家人因爲戰亂、天災,在歷史上的五次大的由北向南的人口轉移。“遷徙”不是像候鳥一樣的春去秋來,不是像鮭魚一樣母去子還,而是一條不歸的路,是徹底的黃鶴杳無歸期啊。我們可以想象着曾經的那樣的一羣人,就如同蒲公英的種子在狂風的吹拂下飛散到他鄉,落地、生根、開花、結子。到如今,即使他們所謂的回鄉“懇親”,故鄉的人也稱其爲“客家人”,而不是“鄉音未改鬢毛衰”的歸來遊子。因爲“客家話”作爲一種獨立的語言體系早已脫離了故土鄉音的範疇。他鄉人更是稱其爲“客家人”,是因爲他們的血脈裏的基因來自中原、源於黃河,不同於當地的原住民。他們的命運特質似乎在某種意義上類似於四海爲家的“吉普賽人”,只是他們將腳落根在遠離故鄉千萬裏之遙的他鄉。他們用他鄉的黃土夯築起了一個個眺望故鄉的堡壘——“土樓”,守望在他鄉。這樣的一個羣體的命運始終不會擺脫的就是一種悲壯,纏繞在這羣人心中的永遠是揮不去的鄉愁。
走進土樓,給我的感覺就是“陌生的熟悉”。圍合在一起的或方或圓的建築,就如同中原民居常見的平常院落,只是在這裏放大了、誇張了——世代的家族羣居在這裏。站在院子中間,環顧四周,密密地排列着一間一間的房子,彷彿一個個肩並肩挽着手在荒原中彼此緊密相擁、相互呵護取暖的無助的人們。高大而堅固的土牆突兀地聳立着,一道道設計幾近完備的防禦機構在展示着先民的智慧的同時,更透露出他們內心深處的恐慌、懼怕和孤獨。“土樓”最爲重要的位置就是“祖堂”。但是在這裏供奉的不是祖先的牌位而是觀音菩薩。在這裏居住的鄉親對我們說,“客家人”很少供奉祖先的牌位,即使供奉,也僅僅是在一些特殊的時間。這就不同於中原地區的民俗了。這種對“根”文化的模糊,是否表達出他們對先祖有一種難以直面的羞愧感,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因爲據史料記載,在這些遷徙的人羣中,大多數都是當時的達官貴人或者社會精英。背井離鄉的悲楚讓他們有一種深深的屈辱揮之不去。因爲,中國文化對鄉土故園的榮譽感與責任感就如同一面高懸的鏡子,映照着他們的心靈。流落、流亡、流難,而不能在有生之年收復故國、重建家園、榮歸故里,對於他們來說是多麼大的恥辱啊——無顏以對江東父老!
當我走向附近的高坡俯瞰“土樓”時,突然感覺到,這些散落在崇山峻嶺中的古樸建築羣落,就如同一隻只睜大的眼睛,千百年來流露的是無盡的鄉愁;就如同一口口深邃的酒缸,千百年來釀造的是醇厚的憤怒;就如同一個個張大的嘴,千百年來吶喊的是蓄積的力量。我的眼前不自主地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一羣裸露着脊背的外來客,在南國烈日的曝曬下,用他鄉的黃土按照故鄉的技藝夯實着“土樓”的外牆。沉沉的夯擊聲和着雄渾的號子聲,在山間迴盪。他們夯築的不僅僅是黃土,而是把濃濃的鄉愁夯進了這厚厚的牆壁。於是,這鄉愁就釀成了酒,這酒又雄壯了膽魄。他們將這種情結轉換成一種奮發、奮進、奮鬥的精神注入他們的行動和對子孫後代的家訓之中。也許,他們記不清楚老家那棵老槐樹的茂密了,但是卻把泱泱華夏當成了更大的家園;也許,他們找不到曾經引他們走出故土的那條山路的蜿蜒了,但是他們把四海當作自己馳騁的曠野。於是,在世人的眼裏對於“客家人”的描述和評價似乎就應該是這樣的——堅強且積極進取的漢民系,容忍能力極強。尊文重教,宗鄉愛國,“客家人”是在南方最沒有區域觀念的民系,但是是最有“國家興亡爲己任”的觀念的民系。是啊,那些爲國家社稷建功立業的“客家人”被推崇、被紀念,那鱗次櫛比地鐫刻着這些優秀兒女名字的“石筆”就是對他們最大的褒獎和鼓勵。他們在“土樓”裏呱呱墜地,他們在“土樓”裏成長學習,他們在“土樓”裏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他們在“土樓”裏豐滿了理想的羽翼,他們從“土樓”飛向了世界。此時此刻,我深切地感到,這座座“土樓”分明就是一個個“龍穴”、一個個“鳳巢”!
土樓是無語的歷史,土樓是濃縮的畫卷,土樓給世人留下的不僅僅是慨嘆,土樓昭示的是一個民族永恆的警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