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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活正呈現“精緻”與“粗疏”交混的狀態。一方面,科技的進步帶來生產方式從粗放向精細化的轉變;另一方面,同樣是科技的力量,也把我們拉進了一個“加急”時代,正全方位地讓我們失去生活的慢姿態。人類已經被捆綁在速度的快輪上,被淹沒在信息的巨浪中,常常無暇駐足品味生活,因此,這也是一個人間情感及生活感受被荒蕪了的粗疏時代。
在這樣一個時代,精緻的藝術與粗疏的藝術都有其存在的社會學基礎。事實上,粗疏甚或粗鄙的藝術似乎已經普遍化:一是一些所謂的“當代藝術家”,在那裏玩了命地兜售粗野、狂怪、鄙俗、殘暴;一是創作中的粗疏作風,不再是“十日一水、五日一石”,而是急就、草率、甚至粗製濫造地炮製作品。今天的藝術便日益遠離了精緻。
“精緻”之“精”原本指篩選過後的上好稻米,如《莊子·人間世》說的“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中的“精”即是此義。“致”的繁體字“緻”,原本指結構細密、做工精巧的織物。“精緻”也就是我國古代農業文明的兩個基礎產業“耕”與“織”的精細產品的指稱,因此,它是中華民族對於其文明結晶的一個高度讚頌。
事實上,在中國古代文明中,基於這種精緻追求,產生了衆多精緻的產物,如緙絲、官窯瓷器及明清傢俱等。而在繪畫上,可以與之相媲美的則是自晉至宋的古代工筆畫,它以嚴謹的造型、精工的刻畫、精微的色彩及考究的畫材等,標誌着古代繪畫的精緻典範。
然而,至遲從晚唐張彥遠起,精緻繪畫就開始受到貶抑,他在《歷代名畫記》中言“精之爲病也,而成謹細”,並把精、謹細排在自然—神—妙—精—謹細五品中的最末二品。此後的文人以不求形似、以墨代色、輕材質、輕製作等態度對待繪畫,狂放、率性的“寫意”成爲主流審美,工筆畫在元代以後便漸漸沉寂。上世紀80年代後期,當代工筆畫興起,一方面從語言上重拾了中國畫的色彩傳統,另一方面,更重振了一種文化態度或價值立場,即以精巧完善的形式,謳歌造物之美;以沉靜的勞動姿態,在紛紜浮躁中顯出淡定與從容;以優雅的精神內涵,標示着人類文明的情智高度。
精緻有三層涵義:一是指精緻完美的人工物,二是這個精緻物所包涵的精工的技藝價值,三是技藝中所體現的優雅的精神價值。
從物的形態也即作品層面上看,工筆畫以工緻精到的線條、層層遍遍的暈染,營構出精緻完美的畫面。精緻的工筆作品以沉靜的力量,對抗着審美的粗鄙化,爲我們保存了對於美的始終如一的興味,滋養了人性中追求美與善的本真力量。工筆畫以審物入微的格物方式,喚醒了我們遲鈍與粗糙的審美神經,並讓這一神經保持着細膩、精微的彈性與強度。
從技藝也即創作過程看,工筆畫家以慢工細活、全力以赴的勞動,在不厭其煩的細緻打磨中顯現一種從容與安靜。這讓人類的情感在速度中找到一種舒緩的平衡,使我們得以在心中修籬種菊。專心致志的雕琢不僅在作品中留下創作者的情感與風格,它更用嚴陣以待的體驗形成內心的崇高與莊重,從而實現一種道德淨化與精神提升。
工筆之精緻,是從觀察到表現、從心態到技藝的全方位的呈現,它既是一種認知哲學,更是一種生活實踐;既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是一種文化精神。從精神層面上看,精緻之美體現了儒家禮樂文化的根本精神。從孔子對於堯舜時代雕琢文飾的感官文化的讚譽、對於“鬱郁乎文哉”的周文化的推崇,以及荀子以“無僞則性不能自美”而強調“文理隆盛”等,可以知道,儒家禮樂文化的根本精神就是讓人脫離粗鄙狀態而趨於美、善,趨於文明的。工筆之精緻,不但提供了與“逸筆草草”不同的語言美感,更在中國畫中堅守了儒家的禮樂文化精神,從而與水墨畫所體現的道家文化精神指向形成有益互補。如果說水墨寫意畫是以不事雕琢、素樸、不求技法等,而總體趨於道家式的“解構”的話;那麼,精緻的工筆是以精細的繪製、精微的語言及秩序感的技法程序等,總體趨於儒家式的“建構”,這也體現了儒家崇尚“人工”的審美品格,而其根本上是由儒家“剛健有爲”的精神內核決定的。
精緻工筆的作品形態、創作方式及精神指向,保持着人類文明中那可貴的精美、從容與典雅,它的精神本質是超拔於一切粗俗的高貴的優雅。如果說這種優雅使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散發着高貴的光華,而如今,當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在邁開其影響世界的步伐時,更是不能失去這份優雅。中國文化感召力的呈現,不是以神祕的、獵奇的東西去忽悠,更不是用粗鄙的伎倆去撒潑,而是要用我們文化中的精緻等尊貴品質、用我們文化中充滿魅力的雅緻風範去感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