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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北京大學元培學院大二學生翟珮雲拖着半人多高的拉桿箱,來到陝西省略陽縣一個毫不起眼的村莊時,她其實和其他550位大學生一起,正在爲一個1.85億人的龐大羣體畫一幅“科學素描”。
這張“科學素描”的素材來自一個名叫“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的項目。從7月1日起,這些大學生來到全國絕大部分省份,對分佈在150個縣級單位、450個村級單位的大約17708名45歲以上的中老年人進行問卷調查。
他們用提問的方式,爲這個已經到來的老齡化社會“畫像”。在至少3小時的面對面交流中,他們得到的資料包括個人信息、家庭資產狀況、身心健康狀況甚至和子女的關係等。爲了能夠了解人們如何變老,項目組選取了45歲做爲年齡界限,而非常見的60歲。
有數據顯示,2011年中國60歲及以上人口達1.85億,佔總人口的13.7%,預計2050年這一比例將上升爲34%。“歐洲用了80年的時間完成類似過程,在中國這一時間卻縮短至20到30年。”美國蘭德公司中國老齡化研究中心主任詹姆斯·史密斯總結。
當這幅“科學素描”漸漸浮出紙面,一個愁容滿面的老人出現了:根據“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的數據,近1/4的老年人生活貧困,40%具有明顯的抑鬱症狀,超過一半的被調查者患有高血壓。
“雖然大家壽命長了並不是壞事,是‘甜蜜的負擔’,但畢竟也是負擔。伴隨着人口老齡化,疾病的負擔非常重。”項目執行主管孔濤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美國《科學》雜誌則對這一幅“科學素描”評論道, “在中國已經極大地擴大了醫療覆蓋率的情況下,這樣的結果依然令人擔憂”。
老齡化結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是否能實現健康的老齡化
爲了更爲準確地勾勒這幅“科學素描”,翟珮雲準備了一個學期的時間。在一門由項目主要負責人之一、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趙耀輝教授主持的選修課上,她和其他200多名北大學生一起,訓練如何進行社會調查,瞭解每個問題背後的意義,佔滿191頁A4紙的問卷都能倒背如流。
早在2011年,調查第一次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式時,訪問對象就已確定——由計算機隨機抽取全國的超過17700名中老年人,“避免人爲操縱,不許替換樣本”。不僅如此,項目組將每隔兩年對這羣中老年人進行追訪,記錄下他們的生活變化,直至離世。
不過,當這羣大學生真正落下“畫筆”時,發現困難重重。“很多詞語老人聽不明白,比如問到‘你是不是對未來充滿希望’,就要先解釋什麼是希望。”翟珮雲花了5個小時完成第一個追訪。另一位訪員戴順記得,甚至有老人不知道什麼是“煩惱”、“孤獨”。
他們負責向老人解釋的,其實是調查問卷中重要的一部分。問卷中不僅有關於一般慢性病和身體障礙的記錄,還有專門判斷老人認知和抑鬱等心理健康狀態的內容。
“老齡化結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是否能實現健康的老齡化,以及經濟政策是否能夠應對老齡化社會的形勢,進行調整。”項目組的報告解釋。
這種全面蒐集健康數據的做法,發源於1992年的美國國家老齡化研究所,目的是發現“老年人的健康如何與社會、經濟、心理因素和退休的決定相互影響”。2006年,美國項目的負責人理查德·蘇茲曼把它介紹到中國,美國國家老齡化研究所也成爲中國項目的最大讚助方。
“中國如何應對人口老齡化將間接影響中美關係和貿易。”當被問及向中國推廣的原因,蘇茲曼表示。蘇茲曼還把同樣的項目推廣至包括韓國、日本和印度在內的30多個國家。
2011年第一次全國普查中,項目組還請來了當地疾控部門的護士採集受訪者的血樣。
在山東,當訪員戴順拿出電子血壓計套在老人手臂上的時候,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舒張壓200,健康人的這一指標在120左右。但眼前的老人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從來沒有體檢過,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疾病。
訪員周越在河北記錄過一個70多歲老人的生活。他和老伴住在破舊的土坯房中,牆角擺的土豆是子女送來的糧食,除此之外兩人全部生活來源是“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給的每人每月55元錢。老人雖然知道自己“該有的病都有”,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藥了——“吃不起”。
“經濟學不是像人們想的那樣只關心與錢有關的,作爲人文學科,也關心人的健康,只不過在研究方法上更注重經濟方面,”坐在北大未名湖畔一座古典庭院裏,趙耀輝向中國青年報社記者解釋,“如果老人能夠健康生活,他們的護理需求將會減少,同時還能爲社會做出貢獻。”
有數據顯示,2008年,佔我國人口14%的60歲以上老人花費了40%的醫療資源。
與老人自殺緊密相連的,正是“抑鬱”這個無形的兇手
對於分散在各地的大學生訪員來說,想要描繪出這樣一幅“科學素描”並不容易,最讓他們頭疼的就是如何敲開被調查者的大門。
在內蒙古呼和浩特市訪問的董璐記得,她遇到過一個家庭堅決不給開門,後來老人偷偷到居委會了解了情況,發現確實是學生社會實踐,才託人帶話把他們請回來。
“實際上她平時都沒什麼人照料,你跟她聊半個小時就可開心了,”董璐回憶,“但那棟樓裏有個老人上個星期剛被人騙了幾千塊錢,所以她有點害怕。”
有時候,訪員即使敲開了老人家門,也會因爲一些涉及隱私的問題讓對方變得警惕。在寶雞師範學院的一個社區裏,翟珮雲相當順利地敲開了一個獨居老太太的家門,但當問題進行至子女信息時,老太太開始變得不太高興。
當話題變成是否有心臟病等疾病的時候,坐在牀上的老人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指着翟珮雲的鼻子質問,“你想幹什麼?是不是想咒我早點死”?
從今年暑期的追蹤調查開始,應答率的指標將被替換成追蹤率。“就是說第一年你接受我的訪問,第二年是不是還願意接受?”孔濤解釋,在類似的追蹤調查中,“一般都會丟很多人”。但是爲了保持樣本的科學性,項目組並不會針對流失的人羣進行補充。“只會針對年齡補充”——從新跨入45歲這道門檻的人羣中再次隨機抽取一定的人。
在試圖繪製這幅“科學素描”時,中老年人的精神狀態,讓這羣20歲出頭的大學生印像很深。如今還在甘肅進行調查的許霖生記得,他到過一個住在半山腰的家庭,在進行認知和抑鬱測試時,女主人平靜地告訴他“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這讓他十分驚訝,因爲相比旁邊的土坯房,這個住在剛翻新的房子裏的人家“生活條件不錯”。
在大連醫科大學心理學教授賈樹華看來,這樣的回答並不奇怪。據她介紹,相比於我國10萬分之23的年平均自殺率,老人的年自殺率達到10萬分之86。花了13年的時間在大連莊河農村進行自殺死亡系列研究的賈樹華髮現,與老人自殺緊密相連的,正是“抑鬱”這個無形的兇手。
賈樹華還發現,比抑鬱症狀更令人擔憂的,是對心理狀態的漠不關心。她訪問過一個抑鬱症患者,不知道什麼是鬱悶和憂愁,“就是躺在牀上不想動,都仨月了”。
“如果稍微有點相關知識,吃一點抗抑鬱的藥,老人只要能下牀走動,看到院子裏種的菜心情就會慢慢好起來。”賈樹華感慨道。她告訴記者,如果不進行治療,“抑鬱症最後只有自殺一條路”。
翟珮雲清楚記得,自己在寶雞市遇到一位“滿是負能量”的老人。在翟珮雲提問的時候,老人反覆地講述自己早年工作的經歷。
“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下午就在說這個事情,”翟珮雲說,“每說完一段會停一下,然後看着我,可能期待我有回覆”。
它將成爲關於中國人口老齡化的權威信息來源
這幅“科學素描”的背後,是一個個孤苦老人的故事。讓翟珮雲難以忘記的是,在甘肅省涇川縣的一個村子,一位居住在“幾乎沒有什麼傢俱”的土坯房裏的老人,兒子新蓋的磚瓦房就在旁邊。當老人坐在院子裏接受訪問時,“兒媳婦走過時都不看他一眼”。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老人彎腰背柴的模樣,而據老人講述,他還要照料一畝菜地。
實際上,當面對問卷中的一道“準備什麼時候停止工作”的問題時,大多數農村老人會選擇“一直做下去”。就在許霖生目前呆的村子裏,他的任務清單上尚未完成的一項就是一份死亡問卷——針對項目樣本庫中已死亡的中老年人,訪員記錄其情況的問卷——問卷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在田裏幹活時突發腦梗死亡的男人。
但對於老年人來說,更讓他們擔心的是如果不幹活就會拖累兒女。一位在江蘇訪問的學生曾遇到因風溼病而手腳變形、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由於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和新型農村社會養老保險並不能解決老人的生活困難”,每個月四五千元的醫療費用基本要靠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承擔。
當訪問涉及老人的病痛時,她指着牆上依然掛着的獎狀向訪員哭訴,“我年輕的時候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兒,是大隊裏面的生產標兵!現在不行啊,廢了,廢了啊!”
“在GDP相對發達的江蘇農村仍然有這樣的養老問題,放眼全國,養老問題正在困擾着的家庭怕是難以估計。”這位本科學生說。
在一個經濟學家的眼中,讓老人活得更健康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比如提高新農保的標準,看起來是個好事兒,但是要先弄清子女是不是會因此不給老人錢了,否則老人的生活實際沒有改善。”趙耀輝告訴記者。
爲了鼓勵更多人研究中國養老的問題,“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選擇了免費公開所有數據。截至目前,已經有4502人申請使用這個數據。
“未來20年的動態,都在我們的掌握中。”史密斯說,“從現在到未來的很多年,它將成爲中國人口老齡化的權威信息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