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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的中國並不乏英雄,唯獨缺少一位偉大的歌手,收羅窮盡英雄的平生,譜成詩篇,傳之萬世。
於是,人們隱約知道那位善射的英雄與他絕世的佳人,曾生息在這塊亙古洪荒的大地。可是關於他們的身世,卻又衆說紛紜。他是大羿還是后羿,她是嫦娥還是宓妃?
河伯、吳剛、寒浞、逢蒙,不同的版本,他們變換角色。匆匆吃下靈藥,因爲背叛還是脅迫?英雄與美人天地永隔,當他們遙相面對,是悵然還是怨恨?我們以爲奔月故事家喻戶曉,細究卻從未有一個版本足以揭示謎團。即使後世,落單的英雄也被封爲神祇,人們仍然傳說,他們沒有回到一起。他們的事蹟日漸久遠,他們的居所遠隔長空,你我只能聽憑猜測,想象當日的變故。
在全國好幾個地方,當地百姓都相信嫦娥是從他們那裏羽化飛昇,並舉出一系列地名和傳說,我並不能夠反對。因爲在這個問題上,我並不比他們知道得更多。詳細考證他們的理由,傳說富於鄉土色彩,似爲近人杜撰,與元典敘述相去甚遠。
《淮南子》成書於西漢,當嫦娥故事在書中出現,便已成形,大體如今天的版本。而射日故事最早見於《山海經》,書中大部分內容的來源更爲久遠,以致渺不可考。將兩位人物撮合在一起,與這兩部書有不小的關聯,因此兩個故事合併在兩漢以前。追溯原型,只能依此引爲脈絡。
那麼,我們找到了那個英雄和美人並立於世的年代。那個蓋世的英雄只能是大羿,而非后羿。大羿收復了東方的部落,因此樹立了堯的威信。古本《山海經》記載,十日並出正當堯的時代。
嫦娥的線索,最早追溯到《歸藏易》,雖早已散佚,但在王家臺秦簡中,又重見天日,正巧記載了嫦娥在這次著名家庭變故前進行了一次占卜。那時,她的名字還寫作“恆我”,就是恆娥。
事實上,她的名字已頗具深意,寫滿了月神的宿命。那分明是在描述一位“永恆不變的女子”,她的容顏不再消損,她的年華不會老去,而陪伴她的人,終將先她而逝。
中國人的理解裏,最永恆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月輪的變化往復,是對永恆最好的會意。我想在大羿的眼裏,妻子的心,也像月光的變化一樣讓他捉摸不定。他有蓋世的英勇,依照堯的命令,誅鑿齒於疇華之野,殺九嬰於兇水之上,繳大風於青丘之澤,斷修蛇於洞庭,擒封豨於桑林。他的故事,堪比西方勇士與惡龍的傳說,但他終究是一個凡人。他追求非凡的方式,是於崑崙之巔,求得了西王母的不死之藥。
面對一人份的靈藥,他心中又作何抉擇?我們只知道他把藥交給了妻子。他們之中,只能有一人得以逃脫形骸崩毀的宿命,然而世間並無雙全法,如果沒有愛人的伴隨,永恆又有什麼意義?靈藥成爲一次人性的考驗。看得出,他爲此遲疑。
他冷豔的妻子比他有更大的決斷。一個幸福的女人,是不會割捨人間的情緣,而把生命寄放於無盡的浩瀚。世人所羨慕的姻緣,絕世的英雄與美人,一定深陷二人所不能解決的困境。這是最爲合理的解釋。藥既然交給了妻子,也就不存在“偷”“竊”。他只是把這個選擇交給了她。
妻子本就不是平凡的女人。日月的生母,據《山海經》的記載,都是帝嚳的后妃,常羲,或曰尚儀,生月十有二。傳說在大荒之西,有人看到那位女子懷抱月亮爲其沐浴。根據家世,月精嫦娥理應是帝嚳的女兒,帝堯的姊妹。那日,羿在山中狩獵,與她在月桂樹下相遇。碧海青天,那是一個將被多少次追憶的良辰。
帝嚳三十歲成爲天下共主,以亳爲都邑,嫦娥雖原型疊加,大多都處於他的周圍。亳或在河南商丘,或遷河南偃師。嫦娥最可信的故鄉,一定在黃河南岸,河洛的走廊地帶。
神仙故里頗爲虛妄,但人性與情感卻真實無比。她在無限廣漠的寂寞裏回望前塵,春秋陰晴,雲似洪流。英雄遺世而獨立,他草莽中的英勇,於她只是一瞬。他可能遊歷於洛陽,至今人們把那裏的一位女子誤以爲水月洛神。他或許終老於東方的部落,海濱留下了他的墓穴與碑文。傳說他成了宗布神,統轄萬鬼。但他們最終沒有回到一起。戎馬南北地征戰,或許帶她留下了腳印。但那只是暫時的居所,月色纔是她最終選擇的歸宿。
或許月圓的夜晚,是一次關於惜緣的提醒,並非永恆,使我們千里迢迢地團聚。不變的,是永恆的變化,這恰恰是令生命美好的原因。明白這一點,也就不必拘泥於一時一地的故鄉。所謂故鄉,不過是祖先漂泊的最後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