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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名廳局級乾部,范強平日裡給人的印象是『低調謹言』。這位鄭州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會坐在主席臺上,一本正經地作鄭州大氣污染防治條例說明的報告。幾年前擔任鄭州市交通委主任時,他中規中矩地對媒體說出『經濟發展、交通先行』的觀點。
當他以『鄭州范強』的身份出現在網絡上,似乎變了個模樣。一方面,他會習慣性地關注聯合國在新浪開設的微博,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搞笑大百科』的忠實粉絲。他會發文祈願中共第十八屆四中全會召開得順利圓滿,也會用小嬰兒打哈欠的萌照跟『盆友們』道晚安。
這個54歲的男人,有時候還會像那些年輕氣盛的網友一樣,敲下這樣一行字:『TM你欠我一個sorry!』
他很享受在虛擬空間做回自我。10月5日,坐在鄭州一家茶館裡,范強拿起手中的三星手機,有些得意地說:『我開微博3年多,很少有人罵我,也很少跟人吵架。』
這位工作了38年的人隨即總結說:『因為我不裝。』
范強深諳網絡江湖生存之道。他有時會自我調侃,比如上一條微博顯示陪河南省人大代表視察鄭州高新區空氣自動監測點,沒過多久就把霧霾天氣下的感冒發燒戲稱為『PM2.5感染』。
主政鄭州市交通部門期間,范強常常向5萬多粉絲『哭訴』,自己被堵在了路上。有一次,他自爆『丑事』:深圳大學城市與規劃設計研究院院長王魯民來鄭州參加學術活動,晚上兩人相約見面,王教授在寒風凜冽中站了30多分鍾打不到車。最終,他建議對方搭乘快速公交車,纔得以『脫身』。
偶爾,范強還會吐露隱私。他說自己曾經嘴邊掛著一句河南人專有的嘆詞,被3歲的女兒聽到後詢問。當時正值女兒牙牙學語,『俺臉紅了,再三追問之下只好撒謊,爸爸說的是英語I study!』從此這位父親再未說過這個詞。
一改黑夾克、白襯衣打扮的官方形象,范強選擇了一張頗有文化范兒的照片作為微博頭像:戴著鴨舌帽,背後的書架上擺滿了工藝品和五顏六色的書。
在他長長的履歷表上,有鄭州市經濟技術開發區籌建辦公室副主任的經歷,也做過鄭州市高新技術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他當過鄭州市旅游局局長,還當過市政府副秘書長……但在互聯網世界裡,老范只能算個『新人』。2010年年底,他在女兒的幫助下開通了微博。
盡管范強再三強調,網絡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工作平臺,而是私人交流平臺,但他的加V身份還是經常被人求助。2011年10月,一位網友給他的微博留言:『明天周末,想去市裡放風,但是亞歷山大的出行!鄭東新區的十餘所大學、好幾萬學生只享用了有限又有限的公交資源……』
22分鍾後,范強就對此進行了回復。當天晚上,鄭州市交通委貼出了對此事的書面回復,並表示將在周末和節假日不斷地加密班次、新開線路、更新車輛,來改善人們的出行環境。
8個小時問題就得到解決,讓這位網絡新人得到了不少點贊。他也發現,不同於正式文件批復等繁瑣程序,網絡交流簡單、明快,更容易解決問題。
一位下屬回憶,范強不僅要求交通委多在微博等網絡和人交流溝通,也鼓勵他們多開微博,對於有關交通的問題主動回答,絕不推諉。
不過,他坦言,平時工作中,和他關於網絡交流的人並不多。『有時人會問兩句,聽說你的微博辦得不錯,下次見面他還這麼問,一聽就知道他沒有上去看。』他說。
『有些官員害怕網絡,也沒有自信。』范強說,『我覺得沒有必要。只要你在這裡別端著,和人平等地交流,尊重別人,你也會得到別人的尊重。』
這位多年參與城市規劃的官員,習慣性地用廣場來比喻微博這一網絡事物,『微博就像一個話語廣場,沒有身份預設,也不分高貴低賤,誰都可以進來溜達,自由地逗留和穿越』。
在這個虛擬『廣場』上,范強經營著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他用140個字記錄自己從政多年來,見到的官場百態和市井生活。『他們分處廟堂之高,江湖之遠,街巷之深,棚戶之微……散布於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對我而言,他們是親人友人鄰人故人路人;對社會而言,他們是聞人達人奇人異人凡人……真的不必為他們杜撰故事,生活本身比文學想象更加豐富多彩。』他也因此將其稱為『非虛構微故事』。
這其中包括他的上司領導。他寫河南省常務副省長李克主政鄭州時的逸聞趣事:李克任市委書記時要求乾部講究著裝,以利改變土氣形象;鄭東新區堪稱鄭州發展第一窗口,他對東區乾部要求更嚴,一年四季非西裝革履不可;見東區某領導以白襪子配黑皮鞋認為有悖搭配規則,當場冷嘲熱諷;後來連附近農民都知以衣辨人:穿白襯衣者是東區乾部,穿花襯衣者是金水區乾部,穿T恤者是鄉村乾部,屢試不爽。
他也寫記憶深處的歷史往事:兒時玩伴小劍,父『文革』伊始投井自殺。母為家庭婦女,無固定收入,母子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一日小劍在公廁大便,被人發現用報紙擦?,領袖頭像赫然在目。小劍在毒打誘供之下指認其母唆使,劍媽從此便受盡凌辱,不必贅述。大院中男廁盡歸她打掃多年,進入前她必問:有人嗎?這聲人間拷問,至今回響耳畔。
甚至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樣的青春故事,也被他寫得有滋有味:華姐上中學時有男生給她起外號叫大屁股,一時傳開,連鄰居小童都跟在身後喊:大屁股,大屁股……華姐哭了,去找班主任;班主任來自省城,優雅溫和,笑吟吟附在耳畔輕聲說:你發育了,乳房也大了吧,這叫女性美……老師呼氣如蘭,華姐終生難忘,一下子就恢復了自信,嫻雅從容起來,起外號的男生後來成了最賣力的追求者。
『寫這140個字有時候比寫1400字的文章難多了!』范強說自己偶爾會花上兩個小時,字斟句酌地寫一條微博。
當被問到提及領導或官場的故事,會不會擔心被當事人看到,他說:『無論寫誰,我都很尊重,也沒有冒犯之意。』
這位『公家人』極為珍惜這種私人寫作。最初創新這一網絡文體時,他自稱就像『初戀』一樣激動不已,有時候一天寫上七八條。連遠在海外讀書的女兒也被父親的情緒所感染,『經常炫耀很多人給他留言』。
就像阿拉伯民間故事《一千零一夜》一樣,范強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寫下了1100多個『非虛構微故事』。在即將結集出版的《私人記憶:非虛構微故事》自序中,他這樣寫道:『得不到私人記憶支橕的歷史絕然不能稱為信史。私人記憶是歷史的細節、肌理、氣息和味道,是其中最鮮活最真切令人動情動容的內容。』
如今,他已經形成習慣,每天晚上睡覺前,會把第二天要寫的故事線索想好;如果靈感突然來了,他會用給自己發短信的形式,把線索發給自己,就像『彈藥庫』一樣;有時在等文件或者電話的間隙,他也會打開電腦發一條微博。
范強還呼吁網友們,和他一起來做私人記憶。『請網友們各自打開內心深處封藏的石函,和大家分享關於自己情感與命運的珍聞逸事,開一個與往事乾杯的大眾Party,最後出版一本《民間記憶——非虛構微故事》,把私人故事轉換為公共財富。』他說。
『他花在微博上的時間太多了,尤其是私人記憶,搞得跟有壓力要投稿一樣!』女兒忍不住抱怨說,『但他跟我辯論說,之前沒有人做過這種事,所謂歷史都太正統,沒有這種七嘴八舌討論出來的歷史。』
對於這位同時擔任鄭州市作協名譽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資深副會長來說,這種網絡空間的寫作快感,讓他不禁想起上世紀90年代,他經常在晚上筆耕不輟的時光。那時,他下決心在每個省份的刊物上都發表作品,並因此制作地圖並以小紅旗作為標示,『當時就做到了紅旗插滿全中國』。
如今,微博讓他與那個文藝男青年重逢。短短140個字的網絡文章,他像個作家一樣講究情節,結尾還會出人意料、留有餘味。他還會像個導演一樣來個特寫,比如描繪『眼簾緩緩垂下』。他笑稱:『新浪微博上寫作,讓我的文風顯得滑稽:一方面必須用高度洗練的筆墨狀物敘事,不免有復古傾向;另外一方面,環境使然又貌似時髦沾染了網絡語言的習氣,不時使用WK、TMD、尼瑪等詞語。』
最初,不同於其他人來一張鮮花、茶葉等美圖道早安的形式,他到書店買來西方油畫的畫冊,一張張掃描來問候『早上好』。
當其他網絡大V拿出自己過往的青蔥照片時,他選擇的是自己多年來在世界各地與名建築、名雕塑的合影。其中包括聯合國紐約總部,他穿著一條牛仔褲,旁邊是蘇聯所贈的鑄劍為犁雕塑。
『他就是個官員中的文青。』女兒如此評價說,『愛寫作、愛文藝、愛茶道,經常買個票就為去北京看個畫展。』
女兒還記得,他愛好攝影,有段時間天天扛著相機出去,給路人拍照,拍完了還問了地址、洗好照片給人郵寄。
另一方面,他的朋友王魯民認為他是個說乾就乾的人。王魯民還記得當年自己想學攝影,買了很多器材卻沒有動手,反倒是范強聽了他的想法後,也買來相機開始攝影,後來一發不可收拾,還出版了兩本攝影作品。
如今在網絡空間也是如此,擔任交通委主任時,他以筆名『嬰父』的名義開通了『嬰父交通詞典』,後來還寫了一段『千字賞』系列,專門研究漢字。有段時間,他還寫過雕塑微語,介紹城市的雕塑發展。
『我都是成系列的,有意設計和安排的。』他一臉認真地說。
范強深信自己在微博開創的『非虛構微故事』將成為一個文體新樣式。他半開玩笑地說:『我這輩子成為托爾斯泰那樣的長篇小說家沒希望了,也不可能成為莫泊桑那樣的短篇小說家,但在微博體敘述上,我這1100個故事應該創造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事實上,范強根本不是網絡達人。他不會用淘寶購物,也不會用QQ聊天,偶爾用微信跟女兒聊個天,『還是圖個通話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