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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想兒子走得不完整。』經歷了5天的解釋和勸說,家屬仍然婉拒了捐獻的提議,不得不說,這是吳平意料之中的答案。
吳平,北京友誼醫院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一名游走於死亡與新生之間的說客。大多數時間,他反復承受著潛在捐獻者家屬的拒絕。
據了解,國內每年約有30萬名患者等待器官移植,實施的器官移植手術只有約1萬臺。2010年3月,衛生部和中國紅十字會共同啟動了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首批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應運而生。
勸捐故事 『希望反復落空』成工作常態
7月17日上午,在廣西出差的吳平接到信息員電話稱,有一名腦乾出血患者,大器官功能良好,已呈現臨床腦死亡狀態。吳平匆忙處理完工作,乘夜航航班飛回北京,來不及休息,次日上午就趕到醫院。
患者是一名男子,患高血壓,飲酒時引發腦乾出血。男子的父親、愛人都在,因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承受不小的打擊。吳平出示協調員證件表明來意,『兩人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好在沒表現出反感。』
當天在醫院的會議室,吳平與家屬長談近4小時。『他們對捐獻本身沒有疑慮,倒是對一些細節很在意。』例如,『不捐的器官是否會拿走?』『後事如何處理?』等等,他一一作出解答。兩人同意捐獻,但想等其他家屬到院後進行。一切都看似很順利。
19日,吳平再次致電兩人,得知其他家屬當晚抵達北京。20日下午,吳平再次來到醫院,男子的病情已呈現不好的狀態。他心裡很著急,『捐獻者離世後,在一般條件下,大器官要在10分鍾內實現快速降溫、灌注保存液,否則便無法使用。很多准備工作要提前進行。』
又談了3小時,家屬都表示同意。此時弟弟卻說,『能否再等等,讓母親看一眼?』吳平有些蒙,『之前家屬隱瞞了,可能怕母親過於悲傷。』然而捐獻須父母、成年子女、配偶在內的直系親屬簽字同意,缺一不可。患者母親在老家,無奈之下,吳平讓家屬准備她的委托書。捐獻被再次擱置。
21日早晨8點多,家屬通知吳平稱,男子病情惡化。他趕往醫院時男子心跳已經停止,委托書仍然沒有著落,他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很快,男子經搶救無效死亡。『家屬也很痛苦,說只差一步就能捐。』
這場景陌生又熟悉,自成為協調員開始,希望落空反復上演,已成為工作的常態。
部分兼職協調員為醫護工作者
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分為兩種,專職協調員和兼職協調員。據介紹,專職協調員在紅十字會工作,兼職協調員則在具有人體器官移植資質的醫院工作,本身為在職或退休的醫護人員。
2013年,吳平與院內一名同事,在湖南長沙進行了為期3天的系統培訓,經考核成為國內第二批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教材是厚厚的兩大本,包括捐獻意義、法規等等,像又體驗一次高考。』成為一名協調員後,吳平開始與各家醫院建立聯系,期待醫生們在發現潛在捐獻者時,能及時通知他。
2014年9月17日,一名半歲女孩被推入北京友誼醫院手術室。這是該院首例,也是吳平接觸的首例捐獻手術。吳平至今記得,女孩患先天性膈肌麻痺,有嚴重的呼吸困難癥狀。據女孩家屬稱,女孩出生三天即進入醫院。手術前大概三個月,家屬有意捐獻,主治醫生建議繼續治療。但接下來,女孩的病情越發嚴重,家屬經由主治醫生聯系到吳平,期待女孩的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得到延續。吳平說,『原本想再看下,但她的病情突然惡化,從接觸家屬到實施捐獻只用了兩天。』
回憶當時的情景,2014年9月16日下午2點多,女孩的病情急轉直下,醫院隨即展開搶救。不久,女孩自主呼吸消失,呈現臨床腦死亡狀態。凌晨,家屬接過放棄搶救治療知情同意書,顫顫巍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女孩離去後,捐獻手術正式開始。『家屬想捐獻肝髒、腎髒和眼角膜。手術時卻發現,肝髒已不適宜捐獻。』吳平說,家屬對此表現得很難接受,『反復說三個月前肝髒功能還是好的。』最終,女孩的腎髒、眼角膜被取下,共救治4名患者。
協調之困 眾多醫護人員缺乏捐獻知識
器官捐獻能否成功,受很多因素影響。
曾志貴是吳平的同事,在其後成為一名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並非人人適宜捐獻,』曾志貴說,早期國內曾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來源。死囚本身是健康人,器官功能良好。『患者在患病及治療過程中,器官功能會受到損傷,甚至無法使用。』
此外,捐獻者年齡也會對捐獻產生影響。『兒童最好大於3個月重5公斤以上;成人最好小於55歲。』但在實際情況中,因器官供求比例懸殊,有些捐獻者甚至是80多歲的老人。
『對患者是否符合捐獻條件的預判,主治醫生最為了解。』在與眾多醫生的交往中,他們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許多醫護人員對捐獻也不了解。』他進行過多次演講,主題圍繞捐獻的意義、程序、注意事項,參加者都是醫護人員。『每每有人感嘆,「原來捐獻是這麼回事兒」。』這使他們有些無奈,『醫護人員尚且如此,何況捐獻者家屬?』
一次,有醫生打電話稱,院內一名病危患者願意捐獻。吳平說他『幾乎是掛斷電話一刻不停地趕過去。』到達醫院卻發現,患者已經過世,身子也已發涼,『眼角膜摘取可在6小時內進行,大器官則不行。』後來吳平了解到,醫生在打電話時,患者呼吸、心跳已經停止。最終,捐獻手術未能成行。
另一方面,『醫患關系』也成為捐獻能否成功的因素之一。『有醫生擔心對方不理解,從而引發醫院與家屬之間的矛盾,沒有及時通知潛在捐獻者信息。』致使發現渠道不順暢,降低了捐獻概率。
家屬擔心屍骨不全違背傳統
除去病情進展、器官功能等變量,家屬態度對於捐獻能否成功至關重要。
吳平借助各平臺主動尋找信息,『潛在捐獻者多來自ICU、腦外科、急診,』一點可能都要嘗試,卻屢屢失敗。『言辭激烈、掛斷電話……』吳平坦言被拒絕的理由多種多樣,縱使成功捐獻,也有家屬反復強調不要對外透露,『說怕回老家被村裡人戳脊梁骨。』他們認識到捐獻是在幫助人,卻懼怕來自社會的壓力。『有一名女孩很優秀,是中學英文教師。她過世後,父母同意捐獻,怕老人受不了,因而選擇隱瞞。』
隨著協調捐獻的案例接觸增多,吳平逐漸轉換方式,先由主治醫生與患者家屬溝通,至少對方不會反感再通知他。『受中國傳統觀念影響,許多人擔心屍骨不全。』常見60歲以上的老人,對他們的工作很難做通。吳平說,他接觸過一例患者,父母早已過世,愛人、子女同意捐獻,原以為再無變動。三個姐姐當晚來到醫院,不同意捐獻,『她們雖無簽字權,但態度堅決,愛人、子女只好作罷。』
『也有人怕簽字同意後,醫院會停止治療。』曾志貴說,唯有捐獻者腦死亡、心死亡,進入一種不可逆的死亡過程時,人體器官捐獻程序纔會正式啟動。
在接觸過上百例潛在捐獻者後,他們發現『做通家屬工作,平均要4到6小時,最快也要3小時。』特別對一些突發事件的潛在捐獻者,家屬因缺少心理准備,被巨大的悲傷環繞,『若此前沒聽過捐獻,此時根本沒心情理解。』
制度缺失致捐獻存現實矛盾
據一位不願具名的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介紹,國內每年約有30萬名患者等待器官移植,實施的器官移植手術只有約1萬臺。為扭轉這種局面,人體器官捐獻試點工作逐步展開。今年1月1日起,已全面停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來源,公民逝世後自願器官捐獻成為器官移植使用的唯一渠道。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表示,目前,國內共有人體器官捐獻協調員1151人,已成功捐獻4000多例,救治器官衰竭患者10000多人。
該協調員稱,無論是來自醫護人員的『壓力』,或是來自捐獻者家屬的『阻力』,都反映出國內對器官捐獻的認識亟須提高。吳平對此深有同感,『從接觸家屬算起,幾乎每10例纔能成功1例,多是因人為因素被耽擱。』擔任協調員至今,他接觸的成功捐獻手術僅為14例。
『很多時候,突發事件捐獻者較長期患病捐獻者器官功能更好,卻因牽涉到責任認定或法律糾紛很難成行。例如雙方交通事故,今年我接觸的就有4例。在這4例中,患病器官功能良好,家屬同意捐獻,但因交通事故的認定處理程序和器官捐獻的實現性有矛盾,未能成捐。』吳平說,美國采取『領取駕駛執照時登記捐獻意願』的制度。登記為『同意』的捐獻志願者突然死亡後,醫院只需通知家屬,即可啟動人體器官捐獻程序,減省了許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