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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節前,河北遵化市的化學老師陳文艷拿到改判無罪的判決書,重返講臺。而2014年9月10日的教師節,她是在看守所中度過的,當時,她還是一名犯罪嫌疑人,法院一審認定其向接訪的老師和維穩人員索要16900元,構成敲詐勒索罪。今年9月4日,遵化市法院宣布重審結果,改判其無罪。
無罪歸來
9月21日上午8點半,河北遵化市第二中學,全校師生聚集在操場上,參加一年一度的開學典禮暨教師表彰大會。校領導在廣播中念出表彰名單時,陳文艷站在操場外遠觀,神情落寞。
『如果不是在看守所被關了一年,這次表彰的人裡很可能有我。』她自嘲說。
遵化二中是一所初級中學,陳文艷在該校擔任化學老師近20年。1995年,她從唐山教育學院大專畢業後,被分配到遵化的一所鄉鎮中學。學校有3個初三班,她教兩個班的化學課,讓她引以為豪的是,執教第一年,就有3個學生參加河北省化學競賽得了三等獎。第二年,她被調入遵化二中。
然而從2004年起,陳文艷的身份開始在教師和信訪者之間頻繁切換。其中,2004年至2008年間上訪,是因為先後遭遇買房糾紛和縱火強拆事件。遵化市公安局原公安局長許廣三曾是陳文艷的包案乾部,這些問題在他調解下,部分得以解決。
陳文艷說,許廣三擅長溝通,是他見過的最有責任心的乾部,『我是衝他面子,答應不再上訪的。』
但2010年起,因為看不慣學校的中考體育成績作弊、攤派盜版的輔導資料、亂收費、教師職稱評定弄虛作假等問題,陳文艷又開始去北京和石家莊舉報。遵化警方先後4次將她帶回,以擾亂社會秩序為名處以行政拘留。
激化矛盾的是第3次行政拘留。2013年7月4日,她在遵化市拘留所內配合做筆錄時,被一名趙姓民警帶頭打傷,致其腰椎間盤突出。雖然事後拘留所方面給她賠禮道歉,並處理了涉事民警,但這次受傷讓陳文艷坐上了輪椅。她多次赴京治病,治病期間繼續信訪。
2013年10月3日,接訪人員在北京將陳文艷帶回遵化,再次處以行政拘留。這次拘留結束後立即轉為刑拘,陳文艷涉嫌敲詐勒索罪,不久後被批捕,她被指控先後7次主動向接訪人員索要16900元,用於報銷上訪的交通費和住宿費。
2014年6月3日,遵化市法院一審判決,認定陳文艷向接訪的老師和維穩人員索要16900元,構成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陳文艷提起上訴,同年10月15日,唐山市中院撤銷原判,發回重審。當時,陳文艷已被羈押一年,辦理取保候審後離開看守所,一邊治病一邊找律師打官司。
遵化市法院重審此案後,於今年8月26日改判陳文艷無罪。9月4日,陳文艷去法院領判決書,『法官念到「無罪」兩個字時,我不自覺流下眼淚。』陳文艷說,當天下午,校領導在初三老師全體大會上,宣布她拿到無罪判決,回到教師隊伍,『臺下掌聲熱烈。』這一刻,她感覺歸隊了。
學生:不信陳老師會敲詐
盡管結果是無罪,陳文艷對判決書仍有保留意見。
判決書稱,經審理查明:『陳文艷在非正常上訪期間,對接訪人員提出不給報銷交通費、住宿費等費用不回遵化,接訪人員為完成接訪任務,經請求領導後,共給付被告人陳文艷16900元。』
陳文艷爭辯說:『是接訪人員主動提出給我路費和住宿費,而不是我提出的。』16900元中,最大的一筆錢是1萬元,陳文艷說,接訪的老師說是給她治病用的,實在推不掉她就收下了,過了幾天主動還給了校領導,而其他款項在數目上有出入,且無法算明白這些賬,因為所有款項都沒寫收條。
陳文艷在意『索要錢』和『被給錢』的區別:『我不可能乾出敲詐的事,這麼多年來,在學校我不止一次資助貧困生。』
從教20年來,因為教學成績突出,她先後10餘次獲獎,這些榮譽包括唐山市優秀教師、遵化市先進教學工作者等。遵化二中的畢業生小倪和其他學生及家長證實,陳文艷確實常年資助生活費給貧困生。『當初聽說陳老師涉嫌敲詐罪,我的第一反應是誣陷。她是向外資助的,不可能去搞敲詐勒索。』小倪說。
小倪來自農村家庭。中考時,他考上衡水中學,因為湊不齊學費,陳文艷借其1萬多元,又幫助找其他家長借了2萬元。
今年1月,陳文艷的案子重審,正值寒假,在北京科技大學讀法學專業的小倪專門去法院旁聽。『我們去了30多個學生,是同學間互相通知的,因為大家都敬愛陳老師。我們不信陳老師會敲詐,想給她打氣,看怎麼判。』
給陳文艷案重審提供辯護的是北京聖運律師事務所的尹經奎律師。他向法院指出,陳文艷並沒有敲詐勒索的主觀故意,沒有使用任何威脅或者要挾的方法勒索財物,且同意給陳文艷錢的是二中校長,給陳文艷錢是政府行為,政府並不能成為敲詐勒索罪的被害人。
上述辯護意見在判決書中得到支持。法院判決稱,遵化二中作為事業單位法人,不能成為敲詐勒索犯罪對象,而接訪教師和校領導為完成接訪任務而產生的壓力不屬於因被威脅或要挾、恫嚇產生的壓迫感和恐懼感。
缺位的家庭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由於陳文艷工作和外出舉報的因素,她在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上,一直是失職狀態。
陳文艷的丈夫戴勇是吉林人,一米八的胖大個兒,話不多。他原來是駐遵化部隊的營級乾部,通過相親認識陳文艷並組成家庭。2009年,他辦理轉業當了一名普通民警,家裡所有的家務事由他包乾,這樣更方便支持妻子當班主任、評職稱。
陳文艷經常把學生帶到家裡輔導功課,管吃管住,對這些事,戴勇也不介意。『一般是周末和寒暑假時,最多的時候,有10多個孩子打地鋪。我媳婦乾什麼事,都比較負責任,我理解他。學校當老師的都應該像我媳婦一樣,就能把孩子教育好了。』
他樂於看到一幫孩子圍著妻子轉。『過年的時候,很多學生上家裡拜年,她(陳文艷)早年的學生都長大了,有的還帶著自己的孩子。』
至於妻子舉報的事,戴勇說他沒招,也管不了。『搞舉報,也不都是為了自個兒的事,我心裡是支持的。但是她經常不著家,孩子見不到媽,我也擔心她的安全。』
他的心裡很矛盾:『說句沒良心的話,她在看守所的一年,反倒是我睡得最踏實的一年,因為不用擔心安全了。』
在陳文艷看來,丈夫過於老實,這也是事事由她出頭的原因。有一次,一名警察和她在街上吵了起來,戴勇從車裡鑽出來,把妻子拽開息事寧人。在陳文艷看來,他這樣太窩囊,但他也認了。問他為什麼不出頭,他解釋:『我也是乾警察的。兩個穿警服的,打起來像話嗎。』
陳文艷夫婦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在她被關在看守所的一年裡,戴勇因為工作忙,疏於照顧孩子。
去年10月,老二在學校寢室的上鋪摔下,腰部受傷。幾天後,陳文艷辦理取保候審,在唐山治病,兩個孩子休學照顧她。過了3個月,老二腰疼得厲害,纔跟陳文艷說摔傷的事,後來在醫院查出腰椎間盤突出。
為孩子的事,陳文艷找過學校理論,並沒有討到一個結果。這學期開學後,陳文艷乾脆把兩個孩子安置在外地上學。
發現很難回到原點
在學校的安排下,陳文艷擔任了初三6班的班主任,給兩個班上化學課。她開始在工作中尋找失去的感覺。在她的布置下,教室添了一絲溫馨,朝南的窗戶掛起了用來遮陽的窗簾,窗臺上放著花盆,『以前當班主任時,我都是這樣貼錢布置的。』
她的作息又恢復了早出門晚回家的習慣。『以前是三四點起來,做好飯再出門,現在只能5點多起來,一般9點多纔回家,倒頭就睡。』
這樣的強度對陳文艷的身體是個考驗。因為她在看守所落下的腰椎間盤突出和關節炎的毛病,她現在每天綁著護腰帶、穿著棉褲上班。『三伏天也穿著棉褲,怕冷、怕空調風,一到陰天腿就犯疼。』
她自嘲:『我就是那個打不死的小強。』她說起最拼的那段時光,因為家裡沒人照顧兩個兒子,又要兼職盯著學生上晚自習,她把兩個孩子塞在課桌下,讓他們貓著,不要說話,『那時候他們纔兩三歲。』
但在工作之餘,她卻發現很難回到原點。『變化太大了,周圍的圈子都不是那麼回事。我的同學和我聯系少了,除非特別鐵的。人家也都怕沾著事。有些關系不錯的朋友和家長聯系也少了,尤其是政府部門的。』在學校開會的時候,她會單獨就座,避免坐在前排,也不怎麼跟其他老師搭腔,保持距離感。
讓陳文艷耿耿於懷的一件事是,在看守所羈押期間,有乾警嘲笑她犯敲詐罪,『白當老師了』,她的『事跡』還上了當地電視臺的法制節目,廣為人知。為了消除負面影響,9月4日她拿著無罪判決走出法院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發短信、打電話,告訴所有認識的人『我無罪了』。
倔強的師者
公開消息顯示,並沒有校領導或教育系統的官員因為陳文艷的舉報被查出問題。但她告訴記者,私下裡,也有同事挺她說:因為她反映職稱評定作假等問題,這兩年學校的職稱評定很公平,不用送禮就能評到。問到以後再碰到類似問題還會不會舉報,她說肯定還會,但會注意策略。
陳文艷注冊了新浪微博。她的微博名字叫『倔強的師者』,簡介寫的是『做一個有良知的老師』。
兩年多來,她已經發布4000多條微博,早期發的內容大部分全跟舉報有關,最新的一條微博則跟她『無罪』有關,貼的圖片是判決書最後一頁。不過,讓她郁悶的是,在漲到698個粉絲時,她再也無法被『關注』。
問到近期打算,陳文艷說,在聯系律師申請國家賠償。『賠多少錢是小事,面子問題很重要。從第一天當老師上課開始,我就很優秀。我希望對辦案人員追責,通過電視或報紙向我公開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