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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2月29日,一名正在玩耍的小寨村兒童。
通往小寨的道路,隨處可見刷寫在牆壁之上類似『別跪了,站起來』的標語。
被污名化之痛
——『中國第一乞丐村』真相調查
5元一瓶的劣質白酒下肚,沙啞地唱起『花兒』,李尕猴的眼睛裡纔會放出異樣的神采。
29年前一個陰冷的冬天,李尕猴帶著7歲的兒子流浪成都街頭。李尕猴抱著二胡,反復拉著從電視上學來的幾首曲子,兒子則伸出凍紅的小手,向行人乞討。『受過的罪大了,那時候人們只給幾分錢,給幾毛的都少。』
李尕猴所在的甘肅省岷縣小寨村,因被媒體稱為『中國第一乞丐村』而聞名全國。
由媒體拼接的圖景裡,這個村莊八成至九成的農民像候鳥一樣,在貧瘠的鄉村和諸如濟南、青島、沈陽、南京等東部沿海發達城市之間季節性遷徙乞討,『夏天去北方,冬天下南方』。
如今,這個另類成名的村莊是否還延續著它不光彩的傳統?媒體拼接的圖景是否有誇大的成分?不久前,中國青年報記者在實地探訪中感受到了小寨村難以承受之重。
小寨的另類成名
和村裡其他人家相比,李家最大的不同是,供出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但至今,李家仍位列這個村莊最為貧困的家庭目錄中。包括世界銀行貸款單在內的5張逾期貸款催收的通知單,還躺在他家破舊的櫃子裡。原因很簡單,李尕猴『要得最早,但沒要下(去)』。
如今李家棲身的這間磚木混合結構的房子,寬3米,長七八米,建造於2007年,4000元蓋房的錢來自政府的救助。環顧四周,他家最值錢的家當是一臺21吋的創維電視機。兩把海綿裸露在外的沙發是別人淘汰的,供冬天取暖的爐子也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在爐膛的上面,放置著一個鐵制的爐條,煤只在爐條上燃燒。這樣做是為了省煤。
供孩子上學,是李尕猴這輩子自認最正確的一次決策。他至今清晰地記得兒子李玉平的責問:『我已經10歲了,還不讓我上學,啥時候讓我上學呢?』兒子對求學的渴望,最終博得了父親的同情。
李玉平上大學那年,李尕猴執意要陪兒子到湖北國土資源職業學院報到,瞅瞅『大學長啥樣』。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不是為了乞討。
但回家的路上,他又去乞討了。這次是為了還兒子交學費欠的債,他沿著荊門、襄樊乞討了一路。他的這種行為很快被聽到消息趕到的兒子制止了。
2005年,這個村莊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在他就讀的小寨初中的校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致全鄉中小學生的一封信——別跪了,小寨人,站起來》的文章。他還在村裡辦起了免費的文化補習班,給孩子們講外面的世界,談人生的理想。
這一切來源於他的切身體會。童年短暫的乞討經歷,對李玉平幼小的心靈觸動極大,他時常望著城市的高樓大廈夢想:『將來,這裡有沒有我的份兒?有一天,我也要像城裡人一樣生活。』這個鄉村少年認准,讀書是改變人生命運的唯一途徑。
『當時乞討氣氛很濃,越來越嚴重,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李玉平回憶著將『家丑』『捅出去』的初衷。
正是這個年輕人的舉動,引發了又一輪全國媒體對小寨村的報道熱潮。檢索當時的媒體報道,『乞丐村』、『中國第一乞丐村』這樣的字眼開始大量出現在相關報道中。
這也是一部村莊的另類成名史:從2001年開始,幾乎每一年都有遠道而來的媒體記者踏訪小寨,『記者在小寨紮下了根』,外界對於小寨的關注熱度一直未能削減。
從此,這個寂靜的村莊不再平靜。各種版本的傳聞不同程度上提昇了外界對這個村莊的想象力。
媒體的報道在2009年再次迎來小高峰。這一年,離小寨千裡之外的濟南市承辦大運會大型賽事。一項針對流浪乞丐問題的專項治理由此展開,包括來自岷縣的乞丐們被遣返回鄉。
5年過去,回望當時的舉動,24歲的李玉平自言『問心無愧』。在他看來,『媒體只要把小寨村提出來,就會受到關注,小寨被改變的時間也就會越來越快』。
乞討減少,但因生活所迫行乞的已基本沒有了
2008年臘月,李玉平回鄉舉行了婚禮。2010年前夕,從遙遠的江蘇無錫傳來兒媳生下孫女的消息,接到電話的李尕猴樂得合不攏嘴,一連喝了4天的酒。
如今,『當了爺爺』的李尕猴對生活再無更多憧憬:有洋芋吃、有拌湯喝、有煙、有酒就足夠了。不過有時候,他也會艷羡那些村裡因乞討富起來的人家,『比我供大學生的美』。
在以房子為財富象征的鄉村,不少外出討要的小寨農民,把他們的乞討成果都帶回了村子,最早蓋起了?亮的瓦房。
『村裡第一批富起來的人是討要的人。』這個說法得到了村支書楊金忠的印證。
『不是生活困難去討要,而是認為討要來得容易,背後有利益驅動。』中寨鎮民政站站長楊維科說。他曾作為駐村乾部長期在小寨工作。
據他的觀察,大致從1999年前後開始,小寨人外出討要開始從討要米面、饃饃、解決溫飽向討錢、謀利轉變。進入21世紀,一些當地農民將外出討要視作是『快速致富』的捷徑,盡管,這種方法並不『很光彩』。
擁有財富的優勢心理很快會打敗人的尊嚴。一邊是貧困的折磨,另一邊是乞討比種地、出賣苦力收入都要高的誘惑。
一些外出討要獲得財富的農民,對在城市的乞討經歷諱莫如深。他們大多聲稱是外出務工。
和村裡其他一些人相比,38歲的楊齡(化名)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至少他掌握了一手熟稔的泥瓦活兒。2001年前後,他曾外出打工,但勤勤懇懇的工作並沒有讓他獲得該有的報酬。歲末,黑心的老板卷錢跑了,沒有路費回家的楊齡,最終跑到了街頭。
很快,他發現『討錢比打工容易多了』,而且每天乞討的收入和他出賣體力的收益相當。
岷縣民政局副局長李康平實地走訪小寨村後發現,『一個村莊去乞討的人,不一定是村裡最窮的。基本上因生活所迫行乞的,已基本沒有了。』
『這是一種恥辱。』楊金忠說。面對小寨村貧困的現實,這位村乾部坦承『束手無策』,甚至在他的任期內,如何徹底脫掉這頂『不光彩的帽子』,看上去仍遙遙無期。
但近年來,『乞丐村』的乞丐正在減少,這是不爭的事實。盡管連長期在當地生活的村乾部,都難以掌握村裡實際乞討者的真實數量。據楊維科的粗略統計,即使是討要現象最為嚴重的年頭,『每一個村莊外出討要的農民的數量大概在20人左右』。而如今,『只有星星點點的幾家』。
可以佐證的是,被外地救助站遣送回鄉的岷縣籍農民數量同時在減少。楊維科介紹說,以往討要現象最為嚴重的歷史時期,每年從各地城市救助站遣送回小寨的農民將近五六十人,而近幾年已下降至個位數。
在岷縣民政局提供的一份材料中,這樣分析小寨被扭曲的現實:『由於發達地區和落後地區的貧富差距較大,加之討要相對打工來錢快、不費力,致使一些群眾產生了好逸惡勞思想,走上討要的道路。久而久之,使個別群眾的致富觀念發生了扭曲,把外出討要當成了脫貧致富的一種途徑。更有甚者,抓住人們同情弱者的心理,利用婦女孩子行乞討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