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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討財富神話不存在
在網上言論中,很多評說小寨人的用語隨意而充滿調侃。從上海打工歸來的小董因此『很受傷』。他在上海第一次上網搜索中知道了家鄉的名聲。從此,他絕少向外人提起家鄉的名字。
這座被污名化的村莊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煩惱:一些生意人的誠信因此受到異樣眼光的質疑,年輕人娶外鄉媳婦也被媒人投以不信任的目光……
盡管小寨村目前仍有外出乞討現象存在,但據中國青年報記者觀察,外界對小寨村的報道,多少有誇大的成分。
媒體關於小寨的報道,不無獵奇的字眼。『乞丐村多見二層小洋樓』、『乞丐村乞丐坐飛機返鄉』等真假難辨的細節被無限放大,甚至被制作成網絡標題廣泛流傳。
在媒體和網絡交織的世界中,諸如『好吃懶做』、『不知羞恥』、『假乞丐』的標簽貼在了小寨人的身上。
2004年,有媒體報道來自甘肅岷縣的流浪乞討者,手背上刺有梅花點狀刺青,網絡盛傳乞丐們將在成都召開『丐幫大會』。結果被證實『丐幫梅花印』之說『子虛烏有』。實際上,這僅是流行於當地的一種風俗習慣。
小寨已經成為了一種『品牌』,經常被冒名頂替:不少來自臨近漳縣、宕昌等縣的行乞者,甚至有外地的乞討者,被城市的救助站收容後,都聲稱自己是小寨人。
李康平接受記者采訪時介紹:2009年,濟南市救助站曾遣返了11個乞討者到岷縣民政局,很快,有6人失蹤了。最終被證實是小寨人的僅為5人。
傳言說,當地有人乞討討出50多萬元的財富神話。甚至有媒體披露,『租孩子』乞討在當地已成為一種產業……
在調查中,這個所謂神話的制造者石勝平,向記者否認了這個傳聞。他說,自己的財富主要來自集資經營化肥生意。而『租孩子』的現象已在當地消失。被媒體廣為報道的『乞討大戶』李文義曾以此為生,現在,他的兩個孩子就讀於中寨中學,且學習成績優異。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每當有外人和他談論起小寨的討要現象,37歲的年輕生意人石永茂總是憤憤不平。
5年前,靠敏銳捕捉到的漲價信息,出租車司機石永茂開始大量收購當歸。在當歸價格完成一輪從每公斤十幾元到七八十元的『過山車』式瘋長後,他發家致了富,蓋起了街道裡最漂亮的一幢米黃色建築,開始經營百貨生意。
他對記者說:『我敢說,這條街道的樓房都是靠勤勤懇懇的勞動蓋起來的,沒有一家是靠乞討蓋起來的。』
事實上,小寨的建築仍以土坯房、磚瓦房為主。記者實地走訪的小寨1社、虎龍村、水坪村等幾個更為偏遠的村莊,少見修建較為新潮的房屋,大多仍是當地多見的土坯房。媒體報道稱『多見二層小洋樓』的地方,多集中在小寨2社和3社所在的集市街道兩旁。
另外,記者了解到,隨著當地產業結構的調整以及當地『中國當歸之鄉』品牌的日益擴大,不少頭腦靈活的農民正依托在中藥材產業鏈上,勤勞致富。
『山大溝深,民風淳朴,沒有「調皮搗蛋」(當地方言,意為不聽話)的。』小寨留給駐村乾部楊維科的印象並不壞。
記者踏訪小寨村1社的當天,村裡剛剛死了人,恰逢出殯,每家每戶要在自家大門口燒麥草,祭奠亡靈。這個山裡的村莊,仍然保持著很多地方看不見的古朴風俗。
『別跪了,站起來』
小寨村的救贖之路
一條通往小寨的寬約七八米的砂石土路,緊挨著衝刷出川都溝的河流,蜿蜒連綿5公裡,隨處可見刷寫在牆壁之上的藍色標語:『別跪了,站起來』。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這條道路在夏季經常會被泥石流衝斷。這使封閉的小寨和外界的交流變得更加困難。
小寨村農民外出乞討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這一時期:《岷縣志》中冷峻地敘述道:『1960年,由於連續自然災害和工作上的失誤,發生嚴重飢饉,形成人口外流和非正常死亡。』
上世紀80年代初,小寨人尚未解決溫飽,村子裡出現了最早一批外出討要的人。背井離鄉的初衷,再現實不過,『莊稼不夠吃,連青稞面也吃了上頓沒下頓』。
那時,整個小寨村都面臨著飢餓的威脅。據村支書楊金忠回憶,小寨那幾年連年遭受自然災害,『天曬雨打,連年冰雹,莊稼幾近絕收』。
這是小寨村最為艱難的歲月。在快速增長的人口和有限資源的矛盾衝突中,環境承載的壓力越來越大。為求生計的村民紛紛砍樹、挖野藥自救。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寨的外出討要現象漸成規模。最為嚴重的一個村子,『60戶村民僅有4戶沒去討要』。
進入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貧困依然困擾著這個村莊。
楊金忠將小寨貧窮的原因歸結為『人多地少,靠天吃飯』——擁有2514畝土地的小寨村,養活著2624口人,人均佔有耕地不足1畝。
來自官方統計的數據顯示:2009年,這個村莊農民年人均純收入達到1980元。而這一年,全國農民年人均純收入已首次突破5000元大關。
從嚴格意義上講,被媒體稱為『乞丐村』的小寨,並非指一個村莊。按照行政劃分,小寨村下設12個社。2004年,全國撤鄉並鎮的大幕拉開。這一年年底,小寨鄉被合並到中寨鎮管轄。
5年來,來自當地政府的各種傾斜政策向小寨匯聚,試圖拯救這個村莊。
建學校是這條救贖道路上的重要一環。為防止寒、暑假期間一些家長帶領小孩外出行乞,中寨中小學的學生被要求每隔10天必須返校。每個假期,每個學生家長都會收到來自學校的一封信,教育他們告別恥辱。
56歲的薛合存被列為低保戶後,再也沒有出去乞討過。放眼這個『老乞丐』的家,吃的面粉、炕上蓋的軍被、身上穿的阿迪棉衣,都來自政府的幫扶。在總共524戶人家的小寨村,享受低保政策的家庭數量已超過100戶。當地政府還為一些特困戶提供補助資金,修繕危房。
長期的造血功能也被提上議事日程。據介紹,目前,小寨村正在實施『整村推進』的扶貧項目,旨在幫助小寨農民發展暖棚養植等致富方式,以增加收入。
盡管救贖之路仍顯漫長,但45歲的虎龍小學校長郎俊文相信,『小寨的乞討現象僅是暫時的產物,終究有一天會銷聲匿跡。』
他自稱是一個『負重者』。作為一個教育者,他試圖用正確的思想喚醒這些農民的子弟,『勤勞致富是根本,靠自己的雙手纔能改變命運』。
等待正名的小寨
張鵬
流動是人類基本的命運。不過,小寨人的這種流動總是沈重的。
在通往岷縣的長途班車上,我開始想象小寨村的模樣:封閉的、人跡罕至的、孤獨的、絕望的、掙紮的。
剛到小寨那個下午,我多多少少有點失望:呈現在我眼前的小寨,和西部的大多數村莊相比並沒有什麼兩樣。他甚至有點詩意與熱鬧:一條小溪靜靜地流過村莊,婦女們在小溪旁洗衣聊天,兩幢現代化的教學樓裡傳來琅琅讀書聲。
但走進他們的生活,觀察他們的言行,你就會發現,詩意與熱鬧都是表象,掩蓋不了它的貧困與懮傷。
哲人黑格爾說,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在小寨,我一直努力地在尋找促使這種流動的合理性。答案或許很簡單,嚴重的地域差距、貧富差距、城鄉差距制造了流動所需的不平衡。
當這種行為被大多數人效仿並上昇到文化層面,就會表現出極大的慣性。小寨就是這樣一個復雜的矛盾體:既滿腹委屈,又無可奈何;既民風淳朴,又道德崩潰、秩序失范。
而外界的過分關注,讓小寨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表面上,那些刻板成見的媒體印象並沒有影響到小寨的節奏,但被污名化下的村莊,其實『很受傷』。
不得不說,是一些媒體不夠全面的報道推進了小寨村污名化的過程。當媒體將道德大棒砸向他們眼中所謂『丑』的東西時,事實上,偏見已經形成。
從某種意義上講,小寨村很像曾經被妖魔化的河南。污名化的過程很容易完成,而為其正名的過程卻相當漫長。任何一個理性的記錄者,應該理性地看到小寨的變化和當地政府做出的努力,面對卑微的生命,理當心存悲憫,而不是以獵奇者的優勢心理去摧毀這個鄉村的秩序。
在虎龍村陪我采訪的村支書包來忠,再次打算向上級打辭職報告。妻子腎結石手術,先後花掉了3萬多元,致使他欠下一屁股債。鄉裡去年特事特辦,將他家列為低保戶,每月領50元的補助。但這不能解決長遠的問題。對於這個45歲的男人來說,打工是他唯一能還上貸款的方式。他打算年後外出打工。
握別時,我擁抱了這個男人。
離開小寨時,我花一根煙,請一個騎摩托車過路的年輕小伙兒載我出了川都口。他問我:『你感覺我們這怎麼樣?』
不等我回答,他說:『地方不好,人窮得很。待著還成。』
我默然。冷風嗖嗖地從我臉上像刀子一樣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