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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祕中國黑槍基地 |
化隆尋槍
以前是當面交易,有時還要試槍。現在大多是人貨分離,選在橋上或是公路上交易。曾經有過一個來買槍的,被人用一小盒蘋果騙去了幾萬塊錢
“我們碰到過一些來化隆尋槍的人。手裏拿着一份地圖,在化隆畫個圈,再在羣科畫個圈。”化隆縣公安局羣科分局局長趙曉安對此很是無奈。他所在的青海省海東地區化隆回族自治縣羣科鎮正是全國槍患的中心地帶。
趙曉安說這話的時候,距“利劍行動”已經5年。
2005年5月18日,公安部在青海省西寧市召開了部分省(區)、市公安機關打擊非法制販槍支犯罪工作會議,部署開展部分省市打擊制販槍支犯罪專項行動,形成以青海爲整治重點,全國密切配合共同打擊制販槍支犯罪的局面。
同年6月10日,打擊制販槍支違法犯罪的專項行動“利劍行動”在青海展開。
青海省公安廳刑警總隊副總隊長趙炎告訴《瞭望東方週刊》,2005年以來,青海省共偵破制販槍支案件118起。
2010年7月28日,公安部全國涉爆涉槍重點地區現場會在昆明召開,趙炎等相關人員代表青海出席了會議。在他看來,想要根除槍患並不現實,“我只能說我們盡最大努力在做。”
買槍的人很多是牧區的牧民
審訊室裏的化隆人馬奴海一臉無辜,“我沒有做槍,也沒有販槍。”他瞪大眼睛,略有些發黃的絡腮鬍子隨着一顫一顫的。按他的說法,這些年,他先後在拉薩和四川綿陽開拉麪館。
西寧市公安局緝槍大隊大隊長楊有林告訴本刊記者,馬奴海在幾起制販槍支案中都有重大嫌疑,“去年5月22日,他在甘肅臨夏向四川的一個藏族人販賣了12支仿製手槍。我們當時把下家打掉之後,馬奴海消失了。”
此後一年多,馬奴海一直在警方的控制範圍內,而渾然不知的他又和另一個藏族人做起了槍支買賣。
4月26日,馬奴海和買家分別從西寧出發,前往臨夏。4月28日,他們在浙臨商場交易過程中,被警方當場抓獲,繳獲兩支仿製式衝鋒槍和22支槍管。
在最初對馬奴海的審訊中,警方發現,圍繞他的是一個巨大的販槍網絡。
“剛抓到馬奴海時,他什麼都承認。”西寧市公安局的審訊人員說。之前的筆錄上,寫着密密麻麻的字,按滿鮮紅的指印。
在看守所待了幾個月後,馬奴海翻供了,他說自己壓根沒做過與販槍有關的買賣。
7月21日的再次審訊中,公安人員大聲念着槍支鑑定結果:“我們向你告知,鑑定結果稱,仿製式衝鋒槍具有殺傷力,槍管是制式槍管,聽清了沒有?”
“不是我乾的,我不知道。”鐵欄杆後,依舊是馬奴海懵懂的眼神。最後,他在這一次的筆錄上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在旁邊按下手印。
“我連小學都沒上過。”馬奴海擡起頭笑了,露出一排牙齒。
“化隆涉嫌販槍的人都很頑固。”審訊人員一臉無奈,這樣艱難的審訊他早已司空見慣,“這些人,即便當場抓了現行,他們都會說自己不知道。”
讓楊有林想不通的是,買槍的人裏面,有很多是牧區的牧民,“他們要槍幹什麼,我們一直也在琢磨。可能確實生產生活需要,因爲他們居住比較分散,有時候可能需要。還有一點是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跟‘藏獨’有聯繫,最怕就是和政治掛鉤。”
紙箱中躺着37支仿“六四”式手槍
化隆縣德恆隆鄉牙曲灘村村民馬乙卜的名字出現在馬奴海最初的供述中。
6月初,西寧市公安局派偵查組到化隆。恰恰在他們去的前一天,馬乙卜在村裏出現了。警方得到的消息說,馬乙卜之前一直跟別人說他在外地的飯館打工,“按說打工的人家條件不會很好,但乙卜平時出手闊綽,和他的實際收入不符。更何況,馬奴海已經把他交代出來了。”
7月24日,本刊記者在牙曲灘村看到,馬乙卜家的外牆上貼着嶄新的瓷磚,上面繪着考究的圖案。“這是十幾年前裝修的,房子也是老房子了。”馬乙卜的岳父馬生榮解釋說。
警方隨後發現,馬乙卜和化隆縣甘都鎮牙路平村村民馬國樑來往密切。“根據經驗,我們懷疑馬乙卜造槍,馬國樑則是中間人。”楊有林說。
警方的眼睛密切注視着這兩個化隆人。
6月27日左右,馬國樑和馬乙卜一起到了西寧。當晚,馬乙卜獨自一人坐大巴到了位於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貴德縣,馬國樑則留在西寧。警方發現,馬國樑和藏區的一些人有着密切聯繫。
馬乙卜當晚在貴德住下,他等待着馬國樑的到來。警方得到的消息稱,6月30日,馬國樑要賣槍給別人。果然,當天中午,馬國樑乘班車到了貴德。
貴南縣過馬營鎮到貴德縣溫泉的路上。這是一條夾在山谷中的路,放眼望去,三五公里內,幾乎沒有車輛往來。
西寧市公安局的一路偵查小組發現,路上停着一輛青F06262的白色吉利車。幾個小時過去了,車還一動不動地停着,裏面的人要麼出來擦車,要麼在周圍閒逛,很可能是在等人。
下午四點多,馬國樑乘貴德縣出租車,與白色吉利車會合。兩三分鐘後,出租車開走了。由於沒有發現違禁物品,警方仍按兵不動地觀察。
大約半個多小時後,馬國樑又折了回來,把一個草綠色的編織袋交給車主。拿到東西后,白色吉利車迅速逃離現場,開往過馬營方向。在貴德縣河西鎮多哇村附近,被設伏着的警方成功截獲。編織袋內的紙箱子中,整齊地躺着37支仿“六四”式手槍。
當晚8點多,拿了錢的馬乙卜和馬國樑分贓完畢,剛趕到西寧,就被另一組公安人員攔截。警方在他們的身上,搜到了賣槍所得的12萬元。
7月1日凌晨,在貴德縣公安局的配合下,馬乙卜位於貴德縣新街鄉麻吾村4號的制槍窩點被端掉,西側房檐下的地窖裏,有整套制槍工具。槍管、套筒等零部件共計80多件。麻吾村4號主人馬維新夫婦承認,馬乙卜在他的家裏待了一個月。
“一般的制槍窩點從進去造槍,到走人,存活時間是一個月。而且,99%的窩點在地下,嫌疑人會在地上和牆上鋪上草、棉墊子等防震防噪音的東西。他們很聰明,經驗也豐富。”楊有林認爲,對警方來說,想要摘掉槍患嚴重的帽子沒那麼容易。
摘不掉的帽子
“‘摘帽子’是2005年省政府提出來的。當時的說法是,三年摘掉化隆縣制販槍支嚴重的帽子。”羣科分局局長趙曉安告訴本刊記者。羣科分局成立於2003年11月,由於當地槍患嚴重,因此化隆縣的緝槍大隊設在了羣科分局。
2007年,青海省第四次打擊制販槍支工作會議再次提出,把治理“槍患”作爲平安建設、維護社會穩定的重點工作內容,通過建立治理“槍患”長效機制,實現省委、省政府確定的“鞏固成果、建立機制,基本摘掉制販槍支嚴重帽子”的工作目標。
之後,2008年的奧運和2009年的維穩工作,將“摘帽子”的期限一拖再拖。
通過近5年來一邊扶貧、宣傳,一邊打擊的工作,趙曉安認爲,化隆的槍患已經較過去輕了很多,“2005年破了29起案子,2006年8起,2007年和2008年零發案,2009年2起,2010年7起。來買槍的人也少了,2006年,我們抓到65個尋槍的人,今年只有五六個。”
原化隆縣司法部門的官員向本刊記者透露,此前,海東地區有領導說過,一定要把化隆的這個帽子摘掉,“只要把這些人從化隆趕出去就行,他們到別的地方去做,就沒我們的事了。”
對此,趙曉安不以爲然,“2005年提出來的‘摘帽子’標準有三個---本地不發生制槍窩點;本地不發生重大販槍案,即5支以上;不發生化隆籍人在外製槍的情況。”
但對於最後一個標準,趙曉安認爲確實很困難,“人流頻繁,去向難控。我們怎麼管啊?”
化隆縣公安局爲此建立了310個涉槍重點人員的信息庫,分爲四級管控。一級人員由緝槍大隊直接管控,“我們要求他們出去打工得請假,到了地方,得用當地的固定電話告訴我們。但這種方法有時也不管用,比如4月份抓的一個人,被抓的3天前還用西安的固定電話告訴我,他在西安開飯館呢!”
青海省公安廳刑警總隊副總隊長趙炎認爲,緝槍工作更大的難點在於地方財力、警力有限,“像化隆縣羣科分局的緝槍大隊,這支隊伍難以保證專業,因爲他們還必須承擔一些緝槍之外的工作。”
可以佐證這一說法的是,7月22日上午,羣科分局局長趙曉安連同緝槍大隊全部出動,去協助一項拆遷工作。
一些官員的家裏也能搜到槍
有限的財力和人力不得不用在公安人員愈發頻繁的出差上。
“我們控制得越緊,周邊發生得越多。”趙曉安說,兩年來,羣科分局的公安人員接連在甘肅破了幾起制販槍支的案子。
西寧市公安局緝槍大隊大隊長楊有林分析認爲,從2006年開始,化隆的制販槍支呈現出內控外流的特點。2005年,一些化隆人還留在老家造槍;2006年以後,由於化隆當地警方的打控力度加大,制槍窩點向西寧、湟南等地外移。2007年,窩點再次外移至海西、海北、海南等地。2008年,全省在遠離化隆縣的地區打掉了5個窩點。到了2009年,甘肅臨夏也成了重點地區。可2010年的5月18日,羣科鎮的科木其村竟然出現了制槍窩點。
“逐漸轉移之後又回來了。”楊有林感嘆,“犯罪分子一刻也沒消停,一直能找到生存的土壤。”
在網絡的化隆吧裏,能看到不少“求購化隆特產”的帖子。其中,帖子《給化隆人的一封信》中,該網友寫道,“隨着新聞曝光和大批警察的擁入,化隆造其實早就胎死腹中,目前比較聰明點的化隆能人都遷移到外面去另立爐竈??”還有不少“熟悉狀況的人”在貼吧裏告誡大家,在化隆,已經很難買到槍了,不少打着賣槍帖子的人都是騙錢的。
羣科分局緝槍大隊大隊長趙恆魁笑稱,近兩年,他們確實碰到過不少上了當的買槍者,“以前是當面交易,有時還要試槍。現在大多是人貨分離,選在橋上或是公路上交易。曾經有過一個來買槍的,被人用一小盒蘋果騙去了幾萬塊錢。另一個人,則花15000塊錢買了三把手槍式的打火機。犯罪嫌疑人抓住了買槍者的心態,知道大多數人即便被騙,也不敢報案。”
趙炎認爲,類似詐騙情況的出現,從側面反映出化隆的槍確實比以前少多了,“2005年利劍行動開始之前,化隆的地下槍支可以用肆無忌憚來形容,簡直是在兜售。”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化隆人告訴本刊記者,上世紀90年代,一個朋友欠了他的錢,不想還,就用一把仿“六四”式抵了,“我拿了塊紅布把槍包着,別在腰間,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很神氣。之後到一個朋友家做客,剛好有個檢察院的人也在,他拿着一把仿‘五四’式在把玩。我就把我的槍掏出來,向他顯擺。”
“一些官員的家裏也能搜到槍。”原化隆縣司法部門的一位官員向《瞭望東方週刊》透露,“比如10年前我們辦的一個案子中,有當地老闆承認,他爲了多貸點兒款,給一個官員送過槍,當年甚至有人可以從公檢法內部搞到持槍證。”
1996年,《槍支管理法》正式出臺後,民間槍支才日益收緊。
制式零部件來自何方
趙恆魁說,羣科分局成立以來,大約收繳了700多支槍。但擅長造槍的化隆人,幾十年來,竟造不出一支槍管。
“2005年以前,槍支精度一直在走上坡路。到最後,發展成用制式部件來造槍,尤其是槍管,很多是制式的。”楊有林介紹說,“2005年之後,全省打擊力度特別大,制式部件總量下降了,除了零星的還流在外面。所以2006年以後繳獲的槍支,大部分槍管沒有膛線。但從2008年下半年開始,膛線又開始出現了,雖然說零部件不是制式的,但工藝程度還不錯。”
這一現象的背景是,上世紀90年代初期,由於軍工出口銳減,軍工企業進行了戰略調整,開始大規模軍轉民。截至2004年,400多家軍工企業,有一半從事民品開發和生產。
此前據《深圳法制報》報道,河南中州機械廠於2003年3月宣佈破產後,一些下崗職工爲生活所迫,開始制販槍支。
楊有林記得,2005年,西寧市公安局城西分局從一輛蘭州到西寧的貨運車上查獲了可以組裝150支半自動步槍的配件,共10箱。案件審查之後發現,犯罪分子是甘肅岷山機械廠的職工,他和一些內部人員勾結後,先後幾次從岷山機械廠、石家莊3302廠等購買“五六”式衝鋒槍、“五六”式零部件兩萬餘件,其中一大半流向青海。
趙炎曾經很困惑,爲什麼這些零部件會如此輕易地流出。到一家軍工企業參觀後,他得出了答案,“那個生產程序就像生產茶杯一樣。滿地是槍管和各種零配件,以及製作出來的整槍。估計廠裏的職工也只把這些當成普通產品而已,見怪不怪了。”
制式零部件被打掉大批之後,一些小作坊也做起了槍管。趙曉安說,寧夏固原查到的槍管,是直接從車牀上加工的。西寧市城中區的一個農機加工廠,老闆過去是高原機械研究所的員工,曾因制販槍支被判過13年。出獄後,又重操舊業。
2005年之後,子彈亦變得稀缺起來。
有公安內部人士告訴本刊記者,2005年,曾有上萬發子彈通過正規手續,從某公安廳治安總隊流出。這個案子破獲後,子彈的主要通道被截斷,子彈價格也一路飛漲。目前在黑市上,一粒制式子彈甚至能賣到100元。
但近年來,黑龍江等地又出現了民間製造的子彈,儘管殺傷力遠不如制式子彈。
“我們一刻不停地打,犯罪嫌疑人也變着花樣接着幹。”趙恆魁說,現在他們晚上開會只能躲到伙房裏,“辦公室的燈一亮,就可能有犯罪嫌疑人盯上,猜測我們又要開始行動了。”
“出口返內銷”
7月28日,公安部全國涉爆涉槍重點地區現場會上公佈的數據顯示,2010年上半年,全國爆炸、持槍犯罪案件同比分別下降9.8%和31.4%。截至6月底,全國公安機關共檢查整改安全隱患2.6萬起;查破非法制販、持有和私藏爆炸物品、槍支彈藥等涉爆涉槍案件7010起,搗毀非法制販窩點220個、團伙50個,打擊處理違法犯罪嫌疑人員8070人。
湖南省湘西州公安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本刊記者,7月7日,歷時21個月、跨越四省偵辦的“2008·3·31”系列制販槍支案全面告破。公安部給該系列制販槍支案湘西州公安局專案組記集體一等功。
另一槍患嚴重地區貴州鬆桃,則在2009年破獲涉槍案件5起,與2008年相比,下降了120%。同時,抓獲犯罪嫌疑人7名,摧毀外省造槍窩點2個,收繳仿“六四”式手槍2支、火藥槍200餘支。
趙曉安曾經兩次到鬆桃考察,他發現,當地造槍的工藝與化隆相比,差了很多。楊有林笑稱,坊間甚至有傳說,在槍上打上“中國化隆”四個字,就能賣出個好價。
工藝更好的槍支大多來自境外。
2005年8月23日,青海省海東地區中級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特大跨國槍支走私案。
據趙炎介紹,當時新疆喀什海關接到線索,說有一批白粉要運進來。截獲後發現,裏面有80支某軍工廠出品的槍。從1995年起,化隆人馬生輝等人以每支400元人民幣的價格從境外買下,再拿回國,以每支數千元的價格賣出。近十年來,該犯罪團伙從巴基斯坦販進至少900餘支槍支、零部件1500多件。
最終,犯罪團伙中有兩人被判處死刑。
有公安人員認爲,制販槍支案件在量刑上也存在問題,“有時考慮到輿論壓力和犯罪嫌疑人的權益,就會輕判。而如果槍支經過鑑定,沒有殺傷力的就不算犯罪。這樣一來,從某種程度上會縱容犯罪嫌疑人。”
而就在2010年7月16日,非法制造、買賣槍支、彈藥的罪犯吳芝橋在浙江省寧波市伏法,被最高人民法院覈准死刑。這是最高人民法院統一行使死刑覈准權以來,以非法制造、買賣槍支、彈藥罪名覈准死刑的第一例案件。
一個造槍縣的十年嬗變
相比較2007年、2008年的零發案,2010年的情況似乎有些反彈。對此,趙曉安認爲,這和近年來經濟不景氣有關,一些人的拉麪館開不下去,於是重操舊業
有關造槍的回憶在馬乙奴四腦中再一次甦醒:十年前,一個不足20歲的男子躲在長寬1.5米的地窖中,一邊拆着自己心愛的玩具手槍,一邊仿造着各種零部件。兩個月後,一支完整的槍還沒造好,男子已成爲階下囚。入獄時,他的妻子尚懷着身孕。
除了眼中偶爾泛過的淚光,在馬乙奴四臉上,再找不到其他表情。他只是不時仰起頭,看看頭頂湛藍的天空,輕嘆一聲。
馬乙奴四所在的羣科鎮格爾麻村,早已有不少人家圍起了磚牆,蓋起了磚房,豎起了亮亮堂堂的大鐵門。馬乙奴四一家卻只得守着一座土牆圍起來的木屋過日子。哪怕是這間木屋,也是在馬乙奴四出獄後,老父親出錢幫他蓋起來的。
“那時候不知道造槍是不好的事,現在知道了。”馬乙奴四還時常惶恐,“不知真主是否會原諒。”
一心想要掙大錢的馬乙奴四
馬乙奴四的家庭和化隆縣大部分人家沒什麼兩樣。
家裏四個孩子,馬乙奴四是老大。“那個年月,家裏很窮,連水電費都要去借。”馬乙奴四清楚地記得,別人家的老人到了50多歲,基本不用幹什麼農活了,而他的父母還得像年輕人一樣,跟着藏區的牧民一起掏牛糞,幹各種體力活。
剛上完小學,馬乙奴四就決定去打工了。大人蓋房子,他就幫着搬磚。幾年後,他又到牧區開拖拉機,一個月能掙兩三百塊錢。
18歲那年,馬乙奴四結婚了,“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無意中從報紙上知道,原來賣槍可以掙錢。”
馬乙奴四的舅舅馬拜剋日就會造槍,雖然造得不多,但也掙了些錢。2000年,馬乙奴四借了1000塊錢,買了些工具,鑽進了自家地窖裏。他從舅舅那裏拿來了一支槍管,然後一邊拆着家裏的玩具槍,一邊摸索着如何造出那些零部件,並把它們很好地組裝起來。遇到實在不明白的問題時,他會跑去問村裏那些造槍高手。
造槍的事,馬乙奴四隻偷偷告訴了母親。母親不讓他造,但當時的馬乙奴四一心想要掙大錢。
在地窖裏貓了兩個月後,馬乙奴四鼓搗出了一堆零部件。用他的話說,都是些賣不出價的破鐵皮。
2000年9月28日,馬乙奴四一覺醒來,滿院子的警察。他和他的破鐵皮們一起被帶走。
很快,馬乙奴四因非法制販槍支罪被判5年,他的舅舅馬拜剋日則被判了8年。
在監獄裏,馬乙奴四看到七八個化隆籍老鄉,罪名均是“非法制販槍支”。
一個村被抓了100多人
對化隆造槍之風的盛行曾有這樣的解釋:軍閥馬步芳時代,化隆縣是一個最重要的軍品生產基地。解放後,兵工廠的技工大多遣返回到村莊。但馬乙奴四和當地公安人員均認爲,這種說法無據可考。
無論如何,化隆這個原本不起眼的西北縣城還是有了“地下兵工廠”之稱,“化隆造”也很快成爲了中國地下槍支的“知名品牌”。2006年,央視“新聞調查”報道化隆的槍患後,更是有一批慕名而來的購槍者。化隆縣公安局羣科分局局長趙曉安說,2006年,羣科分局抓到了65個尋槍者。
蓬勃的買方市場自然催生了越來越多的造槍者,“化隆造”的工藝也愈發先進。趙曉安說,他們繳獲第一支槍是在1991年,那是一支外觀粗糙的小口徑槍,打兩三發子彈,槍就散了。此後,隨着一些制式槍管從兵工廠流出,“化隆造”的性能也得到了大幅提升。有公安人員稱,他們繳獲上來的化隆造,手感甚至比制式手槍還要好。
在伊斯蘭教的教義裏,造槍被認爲是不好的事。“《古蘭經》上說,凡是殺人的東西都是非法的。造槍買槍的目的不就是用來殺人嗎?”羣科鎮格爾麻村阿訇馬有錄在每個主麻日都會告訴村民們,不要偷東西,不要幹壞事,不要造槍、賣槍。
但還是有人不聽話,幾年下來,格爾麻村因非法制販槍支被判刑的有七八個人。
更多的造槍者集中在德恆隆鄉牙曲灘村。化隆縣羣科分局局長趙曉安透露,2003年,羣科分局成立後,在牙曲灘村至少打掉了5個造槍窩點,抓進去了100來人。
牙曲灘村村民大多是三四十年前,從當地卡力崗山的牙曲等幾個村子搬遷下來的。由於依黃河而居,所以加了個“灘”字。
一位牙曲灘村村民回憶說,剛搬下來的時候,家家戶戶一貧如洗,一家人一年下來,收入只有幾百元。化隆縣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貧困人口占總人口的80%。
“都知道做槍不好,但沒辦法啊。”這位牙曲灘村村民稱,在這個著名的“地下兵工廠”,數年來,幾乎沒有發生過什麼槍案,做槍的人只不過爲了掙錢而已。據瞭解,造槍的成本不過三五百,而一支槍可以賣到2000多元,再經過幾次倒手後,最後的成交價甚至達到上萬元。
“在一些老百姓看來,這個就是一門手藝。我靠這個吃飯,你願意買,我願意賣,只不過法律不允許罷了。但我做這個事情畢竟沒有直接害死什麼人。”西寧市公安局緝槍大隊大隊長楊有林說。
治槍先治貧
在一份寫給縣委、縣政府的報告中,趙曉安要求加大資金裝備投入之外,更呼籲政府“治槍先治貧”和“治槍先治愚”。
化隆縣公安局羣科分局向《瞭望東方週刊》提供的資料稱,2008年至今,縣就業部門爲重點村拉麪餐飲戶側重投放小額貼息貸款430萬元,在重點村舉辦拉麪、烹飪、電焊類技能培訓班14期,有900餘名農民羣衆掌握了出門生存的一技之長。
“三分之一的化隆人出去打工了,全國的拉麪館大部分是化隆人開的。”趙曉安很滿意近年來的扶貧工作。
牙什尕鎮牙什尕村村委會主任譚哈尕出去打工時,兜裏只揣了幾千塊錢,輾轉廣東、東北等地十幾年後,他已經開起了小轎車。
牙什尕鎮鎮下二村出納王林也想靠“拉麪經濟”發家致富,可他貸不到款。“貸款要找擔保人,有固定工資的人才能做擔保。一下貸三五萬,幾年還不了,就要扣擔保人的工資。可普通老百姓哪找得到能擔保的人呢?那些貸款,都被鎮上的人貸走了,連村幹部都貸不到,更別說村民了。”王林曾找到過擔保人,但還是因爲這樣那樣的限制,拿不到錢,“有面子的人能貸到款,我們這種沒面子的,根本貸不到。”王林說。
經濟不景氣讓一些人重操舊業
即便日子再揭不開鍋,馬乙奴四也不敢動造槍的念頭了。2005年出獄後,他到河南許昌的一個拉麪館給人家打工,“苦是苦點兒,但吃睡都安穩。”再回化隆後,他聽說村子裏又有人造槍,“再去造槍的可能是刑期比較短的,我敢肯定,在裏面待過5年以上的,就再也不會造了。”
幾乎每個化隆縣的人都感到,化隆這些年造槍的人越來越少了。
2010年,化隆縣公安局羣科分局破獲了7起槍案,其中包括一個造槍窩點。相比較2007年、2008年的零發案,2010年的情況似乎有些反彈。對此,趙曉安認爲,這和近年來經濟不景氣有關,一些人的拉麪館開不下去,於是重操舊業。
2010年6月30日,西寧市公安局成功偵破一起特大制販槍支案件,當場繳獲仿“六四”式手槍37支。6名嫌疑人中,包括牙曲灘村村民馬乙卜。
在西寧市公安局緝槍大隊大隊長楊有林的描述中,馬乙卜在案件中扮演了“造槍者”的角色,“他在貴德縣新街鄉麻吾村馬維新的家中待了一個月,造了37支槍。”
“乙卜出門的時候,說是要去找個飯館開,我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馬乙卜的岳父馬生榮一臉茫然。7月底,正是當地收麥子的時候,得知女婿出了事,馬生榮只得從羣科鎮跑來幫女兒割麥子。
乙卜離過婚,2005年娶了現在的老婆。2007年,他跟別人合夥,到河南平頂山去開飯館。半年後,同合夥人鬧了彆扭,把飯館交給對方,拿着5萬塊錢回了家。接着他又到陝西繼續開飯館,開了一年多,5萬塊錢賠了個精光。從陝西回來後,他因疝氣做過一次手術。
這一次再離開家,馬乙卜借了幾萬塊錢,說是又要開飯館。6月底,妻子給他打電話,他的手機已經“不在服務區”了。
此前,乙卜的哥哥曾因造槍被判過十幾年。趙曉安說,乙卜被抓前不久,還到羣科分局打聽過他哥哥的情況。
“根據我們瞭解的情況,乙卜這個人平時還是比較穩當的。”楊有林說,“制販槍支的人不是那種壞蛋,至少不是老百姓眼中的壞蛋,很多人也還是比較實在的。”
馬乙卜的妻子不知道等待自己和丈夫的會是什麼結果,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這個清秀的女人變得有些木訥。她把自己的臉裹在黑紗裏,把一根麥稈放在嘴裏慢慢地咬着,挺着懷了四五個月身孕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