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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陝西渭南市富平縣農民進京上訪後,被縣政府組織安排了一次公開處理大會,由警察押著胳膊,在廣場上接受『公開處理』。
對於當時有多少人在廣場參觀兩名農民『被處理』,記者沒有查到統計數據,有現場目擊者認為有近萬人。
兩名農民的生活從此被改變。她們變得自閉、自卑,唯一希望的事是『恢復名譽』。被影響的,還有他們的家人。
富平縣官方稱,這樣的處理方式是縣裡『集體研究的結果』。
富平縣萬人大會處理兩上訪女子,大會由縣政府決定,法院院長主持;兩女子此後陷自卑生活
11月7日,陝西富平縣農民段定梅、喬轉麗還在商量著,怎麼『討還公道』。段定梅說,盡管事情已過半年多,但她們還是無法『從噩夢中走出』。
事情發生在2010年3月5日。那天早晨,段定梅、喬轉麗都被『接訪車』帶到了富平縣公安局治安大隊。
42歲的段定梅,高中文化程度,因征地補償糾紛,曾將村組起訴至法院。她認為官司過程有問題,於是自己寫材料,2010年2月18日到北京上訪。
47歲的喬轉麗,則是與富平縣法院存在建築采光權等糾紛,2008年時兩次到北京上訪。今年2月,是她第三次赴京。
在北京遞交了上訪材料後,兩人於3月4日被北京警方移交渭南警方。4名工作人員連夜將她們用專車遣返回鄉。
3月5日上午,在富平縣公安局做完詢問筆錄,段定梅被『警告』,喬轉麗則因重訪被處行政拘留十日。
隨後,她們被告知暫時不能回家,先在辦公室等著。
近12時,警方通知,下午要開一個會,要求段定梅、喬轉麗也要參加。『我以為是圍在一起的學習班,領導批評教育一下我們,就讓回家。』段定梅說。
而此刻,在縣政府廣場,已有一兩百人等著看這個會。段定梅的丈夫李志民也站在其中。
【意外】
『不得申辯不許說話』
3月5日下午約1點,縣政府廣場開始布置會場,設了『主席臺』,扯起了橫幅:『富平縣涉訪違法行為公開處理大會』。
李志民碰到了兩名村組乾部,他問能否設法阻止大會,得到的回答是,這是縣領導安排的。
據李志民講,他在清早聽公安局的朋友說,有兩個上訪女子被帶回縣裡,他心頭『咯?』一下。趕到縣治安大隊,他確定有段定梅,但被告知下午在廣場上要開個會。
近下午2時,段定梅、喬轉麗被帶上警車。民警提醒她倆『不得申辯、不准說話,否則會很難堪』。
喬轉麗回憶,民警說下車會押著她們的胳膊,『他們說,縣領導安排的,他們也沒辦法』。
車行至縣政府廣場,透過車窗,段定梅、喬轉麗看到了黑壓壓的人群。
段定梅說,自己當時特別想跑,或『找個地洞鑽進去』。
廣場對面的小吃店老板回憶,當時警車從人群中穿過,開進會場。有許多人湧向車前,向車裡張望。一名民警拉上了簾子。
段定梅覺得『那幾分鍾像過了一年,腦子一片空白。』
李志民透過車窗看到了妻子,他說自己甚至一瞬間有了『劫車』的念頭。
車門打開,離主席臺約100米,段、喬二人被押著走過這段路。
段定梅覺得當時『萬箭穿心』,『眼前都是黑的』。
這時候,廣場上聚滿了人。廣場附近理發店老板估計,當時圍觀者有近萬人,多是路人。李志民則估計有1萬四千人。
8月7日,一名富平縣的村乾部透露,3月5日當天縣裡通知了各鄉鎮、各村組的乾部去開會。他說『明知縣政府在瞎搞,但我們不敢說』。
8月7日,段定梅所在的東上官鄉牛蹄新組,另一名上訪者李長茂稱,開會前一周,『段定梅回來要被拘留勞教的傳聞,已經傳遍了』。
【處理】
萬人大會『被露臉』
3月5日下午2時,公開處理大會開始。
主席臺上坐了副縣長以及縣政法委、縣法院領導。臺下是富平各單位、鄉鎮村組的乾部們,外圈則都是圍觀群眾。
段定梅、喬轉麗被警察押著胳臂,站在主席臺前,面向群眾。
據李志民回憶,當天的大會,由縣法院院長宣布開始,由政法委書記宣讀兩人『違法上訪的案情』,公安局副局長宣讀行政警告決定。
李志民說,大會持續了近40分鍾。他沒有心思聽那些人讀什麼,而是扯著脖子在會場裡數熟人,『天天見的就有30多個,人丟大了。』
官員們宣讀完各種材料後,攝像機、照相機圍住段定梅、喬轉麗一頓猛拍。
『我腦袋昂得高高的,不過內心還是羞愧難當。當時我感覺我成了個罪犯。』段定梅說。
喬轉麗回憶,她當時心裡一直念叨:『這以後可咋活啊?』
公開處理大會結束,民警將二人押上車,到看守所門口,放了段定梅。喬轉麗則被執行拘留。
李志民騎電動車到段定梅跟前,說了倆字:『走!回!』段定梅貼著丈夫的背,路上兩人沒說話。
從3月5日起,富平縣電視臺滾動播出處理大會的新聞。3月8日,段定梅在朋友提醒下看了電視,次日,她立即去了省信訪辦,要求停播。
看她哭個不停,接待人員打了電話,後來『新聞』停播。
8月4日,牛蹄新組兩名村民說,他們是看電視後,『纔知道段定梅受了這麼大委屈』。
【官方】
大會乃『集體』決定
在富平法院網上,關於『涉訪違法行為公開處理大會』目前仍有文章保存。
在一篇名為《富平縣法院化解涉法涉訴信訪案件的具體做法》的文章中,有如下段落:『針對個別上訪戶的違法上訪和無理纏訪,縣法院及時向縣委、人大、政府匯報,取得了黨委、政府的大力支持,適時召開涉訪違法行為處理大會……』
8月5日下午,富平縣政法委副書記任繼文說,『公開處理大會』以前沒開過,3月開過那一次後也沒再開過。
任繼文稱,公開處理大會是由富平縣『社會突出問題聯席會議辦公室』集體研究後給出的處理方案。
他介紹,『聯席會議辦公室』由一名常務副縣長掛帥,政法委書記任常務副組長,辦公室設在縣政法委。『這個公開處理大會還是由縣政府決定的,政法委在其中擔任組織協調的功能。』
在解釋為何使用『公開處理』方式時,任繼文稱,中央政法委2009年曾發文要求對重大、惡劣違法上訪事件進行處理,『但原文很籠統,沒有給出具體處理辦法』。
據段定梅、喬轉麗兩人講,她們是逐級上訪,也無擾亂社會秩序行為,
富平縣法院信訪辦主任劉銀學、紀檢組組長高建峰稱,富平是『上訪重災區』。在基層信訪工作中,最困難的部分就是對上訪行為進行法律界定,所以難免會使用一些『有中國特色的解決方案』。
高建峰說:『本來還想勞教她們呢。』
【改變】
帶著『自卑』的生活
當地一名村組長認為,公開處理大會『把小事搞成了大事』。
目擊大會的理發店老板評價:『現在又不是「文革」,哪怕上訪戶違法了,這也嚴重侵害了人家名譽。』
據李志民介紹,公開處理大會改變了他們一家的生活。他說,開完大會那幾天,段定梅夜裡無法入睡,躺著時會突然渾身哆嗦。
三天三夜,段定梅除了發呆就是寫材料。
3月9日,因為電視臺的事,段定梅清晨6點多就出發去西安。『那時間人少,我選了條人少的路。』
段定梅、喬轉麗都說,現在最不想見的是親人,一看見,眼淚就在眼裡打轉。
段定梅稱,至今她沒主動到任何一個親戚家、同學家、熟人家串門,『我感到自卑』。
村民李長茂說,沒出事前,段定梅常去村口打麻將,但出事後,他只在村裡見到段定梅一兩次。
段定梅說,那件事後自己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必須出門則希望遇到越少的人越好。有次她聽見兩個女人嘀咕,『好像是給這個女的開的會』,眼淚一下就湧出。
『我根本無法面對孩子。』段定梅被公開處理後,15歲的兒子輟學。李志民要在縣裡幫他找個工作,他不答應,寧可天天奔波去渭南打工。
事過幾個月後,8月初,段定梅跟兒子進行了一番長談。兒子說,媽媽『上大會』是他輟學的直接理由,不過更早的時候,2008年底,段定梅在街上販水果被城管逮住把水果踩得稀爛,他當時就想不上學去打工,『就不會讓媽媽這麼難過了』。
47歲的喬轉麗稱,自己『上大會』後,一家人整天唉聲嘆氣,不大說話。她說,曾經陸續有人給大兒子介紹對象,大會後再沒人上門了。在西安上學的小兒子勸她別再上訪,說同學們聽說處理大會的事後,都在問他,『你媽媽做了什麼事情啊?』
【期待】
會否有『公開道歉會』?
段定梅和喬轉麗一直希望能『恢復名譽』。
4月,她倆分別向富平縣公安局提出了行政復議申請,希望撤銷3月4日下達的行政處罰決定。5月底6月初,喬轉麗、段定梅分別收到決定書,申請被駁回。
段定梅開始時不想打官司。5月20日,她曾赴京,諮詢全國婦聯法律幫助中心和中國政法大學,兩家單位均回復,富平縣這一處理方式涉嫌嚴重侵犯公民名譽權。
段定梅也曾在指定接訪日找縣委書記,但她沒見到,『書記對面辦公室的女職員對我說,開「批斗會」是「教育你們」。』
北京律師周澤(微博)聽了段定梅、喬轉麗的經歷後提出,無論她們是否違法上訪,富平縣『公開處理大會』都已涉嫌損害公民人格尊嚴,當事人可起訴縣政府侵犯名譽權。
9月14日,段定梅和喬轉麗向渭南市公安局再次提出行政復議申請,至今無結果。『沒有一個人向我們解釋。』,段定梅說,『他們一點悔意都沒有。』
11月7日,段定梅、喬轉麗她們還在商量著怎麼討個說法。
喬轉麗盼著,有一天,縣裡會給她倆專門開一個公開道歉會,也要有上萬人參加,得在電視臺連著播,『起碼得1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