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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武(化名)失聲痛哭的正面照片,至今在各大網絡上赤裸裸地懸掛。附帶的視頻中,當楊武用哽咽的聲音說到楊喜利要實施強姦時,拍攝者的聲音尤其刺耳:“放大、放大。”
從紙媒到網絡,楊武將自家遭遇坦陳於大庭廣衆之下,並迅速引來千萬級點擊量和評論、轉發。網民一邊罵這個丈夫“窩囊”、“懦弱”,一邊興致勃勃地點擊,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看頭的視頻。
當這種圍觀和情緒宣泄達到高潮時,另一種聲音在網上出現:請放過“世界上最窩囊的丈夫”和他的妻子吧,一個不負責任的社會,會把地位卑微的老實人變成“世上最窩囊的男人”。一個迷失了方向的社會輿論,也會把原本善良無助的正常人逼向崩潰的邊緣。
“你太懦弱了”
2011年11月6日,楊武第一次把電話打給當地媒體。他控訴妻子被聯防隊員強姦了,自己當時躲在一邊。施暴者的家屬一遍遍上門謾罵、恐嚇。
這家媒體的記者接了電話,決定去看看。
“一個瘦弱女人躺在牀上,臉色慘白,瑟瑟發抖,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牀下還有一大攤血跡。忽然,她從牀上坐起來,揮舞雙手,嚎啕大哭。一有陌生人靠近,她就呼天搶地,狠狠地用頭撞牆,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當這個記者聽完楊武的哭訴,忍不住感嘆:“你太懦弱了!”
這句話,連同強姦過程中的一些細節,一起寫進了報道。
楊武案經過網絡發酵和微博轉載,迅速成爲熱門話題。而知名人士和知名媒體轉載的微博,轉載和評論數量均已過萬,僅僅一天時間,圍觀者對楊武“懦弱”、“懦夫”的評價呈幾何倍數瘋漲。
越來越多的媒體趕到現場,文字、圖片以及視頻被集中傳上網絡,再加上微博轉發,楊武、他的妻子王娟甚至他們年幼的女兒,一一清晰地出現在公衆面前。
一樁強姦案,赫然成爲曝光程度最高的公共事件。一家媒體針對楊武的自責,頭版頭條刊出“‘我是世界上最窩囊的丈夫’,是的,你還好意思說”這樣的標題。
11月7日,羣情激昂的這個傍晚,深圳晚報攝影記者溫慶強注意到了楊武案。8日上午,他趕到楊家,拍下了那張流傳甚廣的照片。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採訪了”
“一堆的話筒、錄音筆,如果你是當事人的話,身心已經受到極大傷害了,面對這樣蜂擁而至的媒體,心裏是什麼滋味?”這是某衛視主持人對溫慶強照片中場景的評論。
照片中,至少有四家電視臺的話筒對着受害人王娟。王娟揹着頭,用被子矇住了臉。
“她不願說話”,溫慶強告訴本報記者,現場至少10家媒體的記者一直在催促王娟說話“說說當時的情形”、“你有什麼感受”等等。
做過5年攝影記者的溫慶強,當時便“感到不妥”,按下快門,轉身離開。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採訪了。”看到溫慶強拍的這張“一堆話筒”的照片,有網友評價說。
11月9日,王娟自殺,又一次被救下來,丈夫日夜守護着她。這之前,王娟也自殺過幾次,去醫院救治過,因爲沒有錢,只得出院回家。
然而,這仍然無法阻止一撥又一撥“闖入者”。他們從楊武家狹小的捲簾門直闖而入,將不足8平方米的小屋圍堵得滿滿當當。楊武一邊語無倫次地對每一個人說着謝謝,一邊哭着央求:“求求你們了,出去吧!”
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
這不是楊武第一次下跪,各種各樣的視頻上,楊武向記者下跪、向前來看望的好心人下跪……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畫面,在網上一點擊便躍入眼簾。
集體偷窺下的“娛樂休閒”
最早報道此案的記者心裏也不安,但支持他的聲音是,如果不是他將這一事件揭露出來,楊武一家的命運,以現實的判斷,不會像現在這樣迅速得到政府救濟。
但楊武一家,也引來無數目光追逐,他們的隱私被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每一個圍觀者,哪怕是站在客觀角度說話,以微博和網絡的強大傳播能力,千萬級數量的評論來“審判”這一事件的當事人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已經上升爲一場全社會的集體偷窺。
這一幕並不難見,不久前的“小悅悅事件”中,大家集體指責“18個冷漠的路人”見死不救,並“人肉”這18人的籍貫、住址、電話,還有網友上門,拿着攝像機邊拍邊罵。“不幸”成爲“十八分之一”的廣佛五金城的那幾個店主,生活完全被打亂。
研究社會心理學的學者指出,集體偷窺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從戴安娜車禍到陳冠希“豔照門”,網絡時代的偷窺不需要任何成本,只要打開網絡敲擊鍵盤即可。集體偷窺的匿名性,將偷窺的代價降到了最低,原先伴隨着個體偷窺的罪惡感、焦慮感隨之消失,反而成了一種尋求快感的活動,某種程度上已經具備了“休閒”的價值。
“楊武事件”中,圍觀者對楊武、楊喜利、媒體、警方等口誅筆伐,已成爲他們情緒宣泄的一個出口,包括他們平時對社會的種種不滿,都通過這個出口發泄出來。而平凡的生活中出現如此“戲劇性”的故事,好事者自然不會放過,“你說,這算是通姦,還是強姦?”
11日深圳警方通報稱,楊武夫婦長期受楊喜利欺負,兩人商量後,楊武於案發前和案發時藏匿於店鋪內臥室隔壁的雜物房裏。當晚,楊喜利酒後再次來到楊武家,對王娟糾纏並實施強姦。楊武電話報警,楊喜利被當場抓獲。
警方這一通告也引來網友娛樂化調侃:“這劇本寫得怎麼樣,是不是該得個編劇獎什麼的?”
“就案件本身而言,值得政府反思;就媒體表現而言,則值得全體媒體人反思。”西南科技大學新聞系主任劉海明說。而從集體偷窺的角度看,傳媒只不過充當了大衆釋放偷窺慾望的“所羅門之瓶”。
對於這一問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教授陳力丹曾以日本媒體在2011年日本海嘯時的災難報道爲例,來說明媒體所要堅守的職業道德和操守。災難發生時,殘忍的死亡、失態的呼號、過度的淚水或昏厥,從沒有在日本的電視臺或報紙上出現過。電視新聞中,採訪受害者家屬的不多,即使有,也很少拍攝他們的面孔,很多受訪兒童只是露出了鞋子或背影。日本共同社駐北京一位記者說,“不能侵犯受訪者的基本人權。如果災民過多地被採訪,不斷有麥克風放在他們面前,可能對他們是另外一種傷害。畢竟,受災的樣子是不好看的。”
這體現的是對受訪者的尊重,也是媒體必須恪守的倫理準則。值得注意的是,本文前面說到的這家電視臺,在義正言辭指責其他媒體時,自家鏡頭上也露出了楊武的半張臉,未作任何技術處理。
至於把鏡頭一再對準王娟這個已經崩潰的無助弱女子,有網友評價說,“這是一種極其嚴重的倫理失範。”
這是一場羞辱,但不是他們的
互聯網時代,涉及隱私的新聞點擊量非常高。截至11月11日下午5時許,新浪微博楊武案專題頁面中,有近400萬的評論數量。
有國外學者提出關於侵犯隱私權的四項內容:一是侵犯他人私生活的安寧;二是宣揚他人私生活的祕密;三是置人於遭公衆誤解的境地;四是利用他們的特點做商業廣告。在歐美國家,政府和明星的隱私權被保護最少,相反,普通民衆的隱私權則有明確立法禁止侵犯。
但像楊武這樣的邊緣人羣,恐怕並不知道“隱私”的具體含義,面對強行進入他家的“闖入者”,他甚至有權撥打110報警。柴靜在博客中也分析,“他們可能不知道媒體強行進入私宅涉嫌違法,不知道報道中對性犯罪的受害人必須給予隱私保護,也不知道即使在庭審階段也需要對此類案件進行非公開審理。”
網絡評論員許傑說:“我們一天比一天缺少安全感、缺少隱私,到處都是窺視的雙眼,到處都有唐突的闖入客。一個完全不尊重隱私的社會,必然陷入混亂。”
“楊武事件”發酵的同期,另一個有關侵權的新聞是:雲南省紀委、雲南省監察廳8日向社會通報:雲南電視臺某頻道總監、黨支部書記李瀛在省委換屆期間,利用互聯網惡意誹謗領導幹部,於11月2日被撤銷電視臺某頻道總監職務。
個人名譽權、隱私受侵害,強勢者可以通過公關公司刪帖,懂法律的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追究侵權者的責任。而楊武,這個習慣了逆來順受的男人,只能搬家逃離是非之地。
“他們確實不知道怎麼反抗暴力,對自己最脆弱的保護,只能用袖子掩住臉來避開採訪。是的,這是一場羞辱,但不是他們的。”在博客上,央視主持人柴靜這樣反思“楊武事件”。
“楊武事件”的喧囂中,署名“李吉明”的網友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一個不負責任的社會,會把地位卑微的老實人變成“世上最窩囊的男人”;一個迷失了方向的輿論羣體,也會把原本善良無助的正常人逼向崩潰的邊緣。
拍下了那張熱傳照片的溫慶強,越來越不願回想,自己踏進那間狹小的二手家電商店的情形。
“不管事實如何,再次向受害女士道歉,對不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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