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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晚報記者黃詠梅
活到一百歲都需要有一個母親
羊城晚報:你的這本紀實散文《娘》(全本)引起了強烈反響,不少學者將它稱為『中國版的高爾基《母親》和盧梭《懺悔錄》』。據說,不少單位都團購這本書,書中娘的故事全部都真實的嗎?
彭學明:書中的娘是完全真實的娘。書中娘的點點滴滴和我的點點滴滴都是真實的寫照和記錄。我是在書中給娘講心裡話,是在與娘一起回憶母子的點點滴滴,我擔心稍不真實,娘就不知道我說什麼。我的娘本身是一個非常真實、不會掩飾、不說假話的人,所以,我也得真實、不能掩飾、不說假話。《娘》當初發表後,很多讀者找到我,跟我談他們的母親,其中很多故事非常感人。我曾經想把這些故事放在我娘身上,但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娘就是我娘。
羊城晚報:我讀了之後很感動,除了因為娘的坎坷之外,還因為你個人真誠的、不加掩飾的情感。
彭學明:我的娘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湘西女人,幾個孩子的母親。在那極為貧窮的年代,娘因為兒女幾次改嫁,備受歧視和侮辱。為了我不受欺負,娘與一個寨子的人一次次地捨命打架。為了我能夠讀書,娘與不讓我讀書的繼父堅決離婚。為了我多一口飯吃,娘一個人乾著兩個人的活,結果病倒癱瘓,稍微能夠動彈後,又拄著雙拐去田地裡撿拾秋收後散落的糧食。我因飢餓偷了一次東西,娘將我綁在櫃子上一頓痛打,教我做人要手腳乾淨。我犯了錯誤不敢承認嫁禍妹妹,娘將我一頓痛打,教兒子做人要光明磊落,不要傷天害人。我為了融進小伙伴的集體友誼中,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討好伙伴,娘又是將我一頓痛打,教育我做人要有骨氣和骨頭。我考上大學後,娘要我去感謝每一位幫助過自己的人,教我學會感恩……娘是我人生的引路人。
羊城晚報:母親迫於生計改嫁了幾次,你的成長是在幾個不同的家庭完成的,你對母親從對抗到理解,可以談談這個過程嗎?
彭學明:這個過程太漫長了。小時候,我對抗母親和母愛,是因為母親的幾次改嫁,使得我從小備受欺負,得不到尊嚴,我埋怨母親把我帶到那樣一個村子和那樣一個家庭,從骨子裡對母親有一種恥辱感。長大後,我雖然沒有了這種羞辱感,實際上還是從骨子裡輕視母親和忽略母親,因為我總是以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和自以為是的愛去規范母親,覺得母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指責母親這也不該做,那也不該做,認為母親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多管閑事,從而不願與母親多說一句話。對我來說,母愛太多了,多得像放多的鹽,苦了,而父愛太少了,少得連父愛的一丁點滋味我都沒嘗過。母愛父愛的嚴重失衡,使得我對母愛本能地拒絕,對父愛本能地渴望,從而讓母親左右為難,含悲忍痛。直到母親去世,我纔猛然醒悟,母親和母愛是我們人生中最偉大、無私的,也是最珍貴、重要的。特別是我聯想到不少孩子從小被父母遺棄、孤苦伶仃時,我纔更加明白沒有母親的日子不是人過的日子,纔明白母親走到哪把我們兄妹帶到哪是怎樣一種堅強和結實的愛;當生活中有時候六神無主時,當家中突然沒有了母親的影子而倍感孤惜時,我纔明白人活到一百歲都需要有一個母親!我現在纔在靈魂深處認識到母親不但是用一生養育我的人,還是我人生中最好的老師和榜樣,我為有這樣一位母親感到驕傲自豪。
遺憾的是,我對母親和母愛的這種寶貴,認識太晚,醒悟太遲。就像船離開碼頭纔知道漂泊的滋味一樣,母親去世後我纔知道無依無靠的滋味。
暴露『家丑』反覺內心強大
羊城晚報:不少成了名的作家,不太願意將自己寫進作品中,你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家事和感情的齟齬,從父親拋棄母親和自己,母親跟父親討要撫養費寫起,一直寫到母親去世後自己的幡然醒悟、泣血懺悔和靈魂救贖,你不怕露『丑』?
彭學明:其實,誰沒有自己人性的小處和私處呢?我敢於把自己人性的不足暴露在大眾面前,不是我多麼了不起和偉大,而是我在寫作時,是用我的全部真情在寫作。我是通過我的筆和心,給娘說話,向娘檢討,讓娘放心。我必須毫不留情地刀剖自己,越痛快淋漓,越靈魂安寧,越知恥,越後勇。所以,我的內心就自然而然強大了。如果說,我的知恥而後勇,能夠換來人們的警醒和覺悟,那我自毀形象似的解剖沒有什麼後怕的。我只怕人們重蹈我的覆轍,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錯誤。
羊城晚報:你對娘既有深入骨髓之愛,也有切膚之痛,對娘的深情和感激,對娘的不解和叛逆,對娘的傷害和愧疚,對娘的悲痛和懺悔,始終充溢其間。相信很多子女跟父母都有類似的問題,導致很多事情往往在『來不及』的後悔中自責,子女跟父母如何相處,你有什麼心得?
彭學明:我不是家庭倫理學專家,我對母子之間存在的問題沒做過仔細的研究。但我在與同學和同事們的交往中,感覺到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怎麼相互理解和溝通。父母和孩子都沒有完全學會站在對方的立場上理解對方,從而產生溝通障礙,導致心靈隔閡。父母和孩子都容易想當然地以為『我是你最親的人,你就應該怎樣怎樣,不該怎樣怎樣』,而一旦沒有按照各自的意圖去做,就覺得埋怨、傷心和失望。長此以往,就相互都不好多說,或者不願意多說。還有,父母和孩子,往往會用一種自以為是的愛去規范對方,甚至強迫對方,對方又不願意脅從這種愛,這樣就會慢慢地麻木成冷戰,或者激發成大戰。如此,往往最親的人,成了最難相處的人。
其實,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父母不必要求孩子太多,不要把自己曾經的夢想放在孩子的身上,那會成為孩子的包袱。同樣,孩子長大後,也不要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父母身上,不要以自己有限的人生經驗去強迫改變父母一輩子的人生理念。
對父母都應有一段懺悔史
羊城晚報: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改變了命運,所謂功成名就,卻發出了『把娘弄丟了』的感慨,為什麼?
彭學明:娘在世時,我雖然隨著工作的調動走到哪把娘帶到哪,實際上我的心從沒與娘靠近過,我在意朋友的感受、同事的感受、妻子的感受和領導的感受,卻從沒在意母親的感受。我不敢怠慢朋友、同事、妻子和領導,卻就是有意無意地怠慢生我養我的母親。之所以不敢怠慢朋友、同事和領導,是因為還抱著功利和奢望,想著能夠昇官發財,有大好前程。
實際上,我們這個時代弄丟娘的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代人甚至一個社會。我們有多少人不敢怠慢同事、朋友和領導,卻在怠慢娘?我們有多少人不敢虧欠兒女,卻在虧欠娘?於朋友、同事和領導,我們如果有什麼事沒做好,總怕他們對自己不好,特別是怕領導對自己不好,而於父母,我們如果有什麼事沒做好,我們何曾想過父母不好?我們人在江湖,陪不盡的官人、友人和情人,是否想過應該好好陪陪父母大人?我們不但弄丟了父母純朴的情感、平靜的生活,也弄丟了父母完整的世界和美好的精神品質。我們都虧欠父母太多,只是虧欠的程度不一樣。對於父母,我們每一個人都應有一段懺悔史。
羊城晚報:現代社會對於孝文化的宣傳以及親情教育的程度似乎不夠,冷漠、啃老、空巢等關鍵詞成為老齡化社會主要問題,你怎麼看?
彭學明:這是一個社會病,也是一個時代病。我們對孝親文化的宣傳教育不是似乎不夠,而是嚴重缺失。我們這個社會不是把孝親文化的宣傳教育當做人類的社會功能,而是當做個人的家務事。那些孝順父母、珍惜親情的人,往往得不到鼓勵,那些虐待父母、不珍惜親情的人,更得不到懲罰。感恩教育,是我們應該從小就上的必修課。首先是通過文學藝術的樣式進行教育,潛移默化,比如語文教材,就可以選跟感恩和孝親有關的文學作品。其次是通過行政措施鼓勵弘揚。
親情是一切情感的基礎,親情在利益面前都變得如此脆弱時,友情、愛情等其他情感在利益面前就更加不堪一擊,親人與親人之間都沒有或缺乏愛與善了,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還會有多少愛和善?老人摔倒了關我什麼事?我救了你不但不落好,還被誣陷和敲詐,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仁愛之心、向善之德,但往往沈睡著,需要激發和激活,就像一顆種子需要土壤、需要澆灌纔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我們現在急需做的就是這個激發和激活的培植過程。
黃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