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弘一法師的書法早期深受北朝碑版影響,雄強清勁。出家後,風格大變。這種風格的轉變與他的前輩高僧印光法師給他的幾次警示有深刻關係。印光法師認爲“夫書經,乃欲以凡夫心識轉爲如來智慧。”經由這番點化,弘一決意改弦易轍,依寫經要求改換書風,他找到了晉唐小楷作爲借鑑的模範,有意去除碑版的森森鋒鍔。當然,仿晉唐不是弘一的最終目標,那只是吸取養分以成自己獨特的書法風範。
弘一法師作品的存世量很多。據其弟子劉質平居士回憶,以及近幾年來各地陸續的發現,經收集整理,大致可分爲佛經類、對聯類、立軸類、屏條類、雜件小品類、簡牘類、又因其往往以書法廣結佛緣,贈施與人,所以流傳面十分廣泛,影響頗大。一般的人,因爲弘一皈依佛門這個事實,且其所書內容率多出於佛藏,故“理所當然”稱其爲釋文,其實非也。
弘一書法與一般人的書法,與一般僧人的書法,具有很大的差別。這些差別,除了形式上的區別外,關鍵在於其在溫文爾雅的載體上具有強烈的內蘊擴張力和驅動傾向。釋書僅僅具有一種內蘊因子,其張力遠遠達不到如此。如隋智永之書法因爲過多強調筆墨技巧,大多從“外象”考慮佛教的社會教化功能。因此其書法形式流美,內涵卻顯得單純與蒼白。唐僧懷素,其草書自謂得草書三昧,但往往在其瀟灑遒麗中略顯淺薄和做作。晚唐高閒的作品也因爲缺乏深沉的內涵而顯得有些浮躁火氣。
縱觀弘一書法,在內涵的包容量上顯然要比單純的釋書大得多,因此審美層次更高、更豐富。真正的書法大家,總是以極熟練的技巧入,最後又總是超越技巧,以精神取勝。誰賦予書法更多的意蘊,誰就能終入化境。弘一書法的內涵是儒、釋、道三教的複合物。這是因爲其遁入空門之後,釋家思維雖然佔居主導地位,但儒、道意識也佔相當位置。
弘一書法,靜和美是其主要特色。觀其每一幅作品、每一個字,猶如高士君子,極平和、極恬靜。其43歲時爲白民居士所書《法常首座辭世詞》,從造型、用筆和佈局上,似與鄭板橋之作那樣,跌宕瀟灑,極富於變化。但是他們兩者極不相同。
弘一在跌宕多姿中依然給人以靜和平坦之感:呈放射狀的撇捺,其力依然是內含不露。而板橋的作品,則往往狂躁不安,僅僅流於一種形式上的趣味美。
弘一53歲所作《佛說阿彌陀佛經》,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他自己極爲滿意。這篇約3000字左右的大作品,以楷法寫成,佈局極平穩,字距與行距基本等同。用筆幾乎全是中鋒筆法,“刊落鋒穎”,外露的東西很難見到。因此,這幅作品在外觀上靜和之極。但是,楷書如果僅僅追求平和靜穆之象,應該說是不成功的。靜和的書法應當具備恆動的因素,當然這是難的。弘一楷書就是能在靜中求動,內涵顯得尤爲豐富。
這裏,我們拿弘一作品與僧智永的手卷作一觀照。智永的楷書採用傳統筆法,中、側鋒並用,弘一書法則純施以中鋒。從外象看,智永顯動,弘一趨靜。從內涵說,智永純粹以釋家思想入書,缺少令人回味的深層的錯綜的意蘊。弘一書法帶有明顯的宗教多維性。故其楷書在靜和的表象下可以明顯地意識到其作品內涵中存在的許多呈現多向的、立體狀的動態趨向。
宋曹說過,“筆意貴淡不貴豔……貴涵泳不貴顯露,貴自然不貴做作。”弘一的書法,顯然做到了這一點。
他的書以“平淡”見勝。在“平淡”中表現清遠意境,具有豐富的蘊藉味。其實,一件成功的作品,就是應當讓人直覺的東西要少,具體實感的外象儘量簡樸平和,而能讓人產生髮散性思慮的意蘊包容量要大。誠如項穆所說那樣:“字雖有象,妙出無爲:心雖無形,用從有主。”劉勰也說:“隱之爲體,義主文外。”他的話雖然用來談文的內容和形式問題,但同樣適用於書法創作。
弘一書法具有很大的張力,就在於用簡練之“外象”,寄寓着“三教”的精神。弘一信奉的華嚴宗主張“理事無礙”和“事事無礙”,強調矛盾的調和性。在不顯山、不露水中達到既定目的。儒學認爲“大樂必易,大禮必簡”。老子哲學提出“少則得,多則惑”。
可見,弘一的平淡書風,並非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而是有着複合性的哲學基礎。這樣的書法,達到了《詩品》所謂“超以象外,得其環中”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