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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春彥速寫之道,久不興矣,執畫業者,宜其行之也。
速寫或非大道,然貨真價實的速寫卻絕非小技小道。質言之,隨西風東漸之潮而興起的中國現當代速寫藝術,當化合中西、吞吐古今者,乃國中固有寫意畫藝與技、骨與肉之濫觴新品,吾儕實應承繼先賢的開局事業,切切勿誤以其小而廢之,作棄之若亂潑髒水孩子的愚昧勾當,亦切切勿以科技魔道攝或錄的先進手段取消業畫者面對生活、生命、造化、時代的心手之寫和性命之作!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謂溫故而能知新者也。
此處所展,乃是我國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降的速寫大宗師——葉淺予先生的速寫原作計二百十件。皆吾偕熱心好其事者張堅君,於今歲秋老虎的肆虐中,倉黃辛苦自京師並葉公家鄉浙江桐廬等地負背於此者,加上春彥的部分珍藏,實系葉公生前凡六十多年間奮力艱難所寫。越過歷史的浩劫狼煙、越過淘洗折磨,僥倖所存的珍貴餘灰也。紙黃質脆,斑斑爛爛,葉公當年手執鉛筆疾就的熱力體溫,又彷彿明明在焉。
故我們負背而來的不止是倖存的故紙,它們實在是撲面當頭的一團團火,一條條生命活體,一頁頁民族百姓曾裹卷其中的歷史之一節一角,撫摩葉公的手澤,真當慨當以慷,我們又豈敢輕慢輕心哉!
葉公畢生的事業,一爲繪畫,一爲教育,他之畫業當由漫畫、速寫、水墨人物三大板塊組成輝煌的交響,慷慨激越,蔚爲壯觀;獨以速寫視之,絢爛多彩,自成家面,自強不息,終身不廢,足可與近世歐美諸大家頏頡,當爲自民國以來,超邁一個甲子的奇觀,也足以彪炳畫史,啓迪後學。
吾國過往百年的藝壇,飛揚跋扈,悲欣交集,應世界風雲,與時代綰結,連民族生死,同歷史明晦,巨匠與凡手俱在,莊美共平庸互生,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盡在文化史、民族史中漸久漸明,如照片之顯影,令後人一一歷歷在目在心矣。魯迅夫子診曰國人有峻急和隨便二病,切之甚甚,然峻急一端卑意則未許盡只以病症斷之耳,就中當存儒家狂涓進取的書生意氣,家國情懷,自屈子“恐鵜鶘之先鳴”高唱始,就把這種仁人志士的擔當負命表白充分了。先烈先哲爲家國大事大業慷慨赴義無所猶豫者,又僅可不峻不急之耶!而吾國之速寫如葉公者,當承此大系大命也。
具體以觀,速寫之快疾立就,足成藝術頃刻展現紙上的生命快感,血性男兒,寫意暢神,快意恩仇,功成立就,如英雄好漢七步之內直取敵人首級,有膽有識,痛快淋漓,頗類兵家之突擊、禪宗之頓悟,瞬間短平快也似攫形取神,情義雙致矣。葉公晚年,吾嘗伺其左右,每於富春畫苑,清曉之時,同沿富春江步行至麥田塢一帶農村揮筆速寫家鄉景物,老人一本在手,鉛筆一管,八十餘高齡,依然作畢生不輟的速寫作業,其時,目如鷹隼,手如脫兔,下筆肯定,萬法歸一,達於物我兩忘的境界矣。此時我也想起同是浙人的徐渭青籐先生開創的真正鐵筆擔道義,辣手揮丹青的大寫意來,那種速而寫的潑灑生命之偉岸和峻急豪情,真是前後相映相輝,於速寫形而上的精神層面則如出一轍也。故在繪畫的最高意義上,大寫意即人,速寫即人,畫品和人品必期一致,當我輩後學觀此葉公遺作,真該稍一靜之,從時下的名利浮躁中靜下心來,一以觀之,一以思之,那麼我們的丹青纔會跨越“幸福”的泥淖,達於乾淨之境。設若把目光從葉公速寫遺作的神采畫面調個頭來,或許真能碰上葉公正而熱切有神的眸子,撞擊出技以上的心靈火花,收穫教言,收穫力量,收穫精神。
速寫要速這樣的寫,做人要做這樣的人,此即是我受命操辦葉公這個速寫展覽,最實在的呆想。時正葉淺予先生誕辰一百零五週年矣。
這也是我們後學獻上的心香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