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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一羣人,寢食難安,朝思暮想。每嚥下一口飯菜,心就飄到了北風呼嘯的窗外;每到午夜,聽着窗外的風聲就想起那些無家可歸、被人遺棄的流浪狗和流浪貓。這是一個小動物保護救助者每年冬天的生活狀態。
聽到諸如“人還管不過來了,還管那些貓貓狗狗”的挖苦甚至指責,他們往往無言以對。只是在自己的心裏默默地反問“人類是從哪裏來?我們是從哪裏來?”每年的冬天,天津的小動物救助者們就迎來了一年中最難熬的時期。相比冬天的寒冷,動物保護者們在和人性進行着較量,和自我進行着較量。
“我要把我的一生獻給小動物保護事業”
——來自小動物救助者的聲音
李新新,人稱李姨,一個救助了200餘隻流浪狗的退休幹部。大概在去年的此時,記者刊發了一篇《小寵,大愛——探訪天津流浪動物救助者》的報道,裏面的一位主角就是李新新。
2011年11月25日,記者至今還記得采訪李新新的日期,之所以記憶猶新,是因爲李新新的狗舍地點之偏僻,是因爲進門時百餘隻狗撲面而來的陣勢,更是因爲這個在那篇報道中沒有描述給讀者的畫面: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後,採訪結束後,記者走出李新新的養狗大院,躲避着土路邊上的垃圾堆。在一個垃圾堆裏,一隻已死亡多日、腐爛得只剩皮毛和白骨的小狗躺在垃圾堆中,尖利的犬齒讓原本可愛的小臉變得猙獰可惡。一隻也許是從李新新養狗大院中偷跑出來玩耍的小狗,趴在那具狗屍體上來回地蹭着,興奮中,好像又帶些悲傷。與記者同行的朋友,在眼睛禁不住溼潤的同時,蹲在一邊嘔吐了起來。狗舍中遍地狗屎、尿騷味沖天的環境與這樣的情景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時間來到了一年後,2012年12月8日,在白堤路上的莊王府,這個整修一新的昔日王府大院內,記者又一次見到了李新新。
零下8攝氏度,當時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幾十只被天津各個小動物救助團隊收養的狗和貓,聚集在莊王府的前院中。充氣拱門上寫着:第三屆天津領養日。李新新在現場的一角和前來認養動物的人們交談着,破舊的軍大衣衣領處鑽出一個棕色的小腦袋,那是一隻剛剛滿兩月的小狗。小狗擡頭看了一眼周圍的陌生人,打了個噴嚏,就像個嬰兒般又藏回李新新溫暖的大衣中。
“我們現在從東麗搬到武清去了,狗舍的條件比以前好了很多,院子是分開的,我的狗狗們能分開居住,要不總在一塊兒難免會打架。院牆上也安裝了護欄,狗販子也摸不進來了。”李新新看到記者的身影時高興地對記者說。
李新新一邊與記者聊着天,一邊與小動物保護者們忙着照看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的小狗。前來諮詢領養的人絡繹不絕,想要領養小狗的人拿着一份份精心打印的小狗介紹,認真地與現場的義工聊着領養的問題。
從流浪街頭到無家可歸
12月8日的這場小動物領養活動,是繼2010年、2011年之後舉辦的第三屆。“領養代替買賣,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是領養日中小動物保護者極力想要表達的心聲。這場領養活動,共收到了36份領養申請。救助義工們將在幾天時間內,對申請領養的人進行家訪。而通過領養這一途徑,也解決了很多流浪小動物的生存問題。
李新新在東麗區的流浪狗大院中的時候,每日獨自照顧200餘隻流浪狗,與狗狗們同吃同住。“冬天,好幾只小狗和我睡在一張牀上,我不用蓋棉被都是暖和的。”李新新曾經在她那極端簡陋和髒亂的小屋內對記者說。即使每天會有一個當地村子的老人過來幫忙,但兩個人面對200餘隻狗,只是照顧它們的一日三餐都有些力不從心,更不要說由於散養造成的狗與狗之間的傳染病、互相傷害甚至是死亡。狗與狗之間咬死咬傷的事情在流浪狗大院中並不是新鮮事兒,不是李新新不想管,而是她實在是力不從心。有時候,看到被咬傷或咬死的小狗,李新新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自從她開始收養流浪狗以來,眼淚,便成爲了她晚年生活的主旋律。因此,找一個環境稍好、相對安全的流浪動物安置地點,便成爲一個非常重要而困難的問題。
近日,山東省煙臺市有這樣一則新聞:一位收養了400餘隻流浪狗的退休職工,面臨着救助站租約到期,房東因狗羣擾民、污染環境爲由拒絕續租的問題。而這400餘隻狗的轉移和安置,就成了一個難以解決的難題。上百名義工經過商量之後決定,爲這400餘隻朝夕相處了多年的小狗實施安樂死。不然,只能面臨400餘隻狗重回街頭流浪的悲劇。但是,安樂死,有誰能下得去手?
李新新及天津的許多流浪狗救助站都遇到了類似的問題。即使在近郊的村子中租用村邊的房屋,狗羣的吠聲引來的村民的謾罵指責、狗販子的偷竊都令救助者們心力交瘁。現在,李新新的流浪狗救助站找到了新的房子,環境也比之前好了不少;爾姨的救助站在義工們的建設下也越來越好。但是,誰又能保證這就是那個永久的安樂窩?李新新和爾姨們面臨的問題是,隨時都有可能不得不再次尋找新的安置點。
在救助者心中,它們也是弱勢羣體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本是大自然中的一條基本生存法則。但是對於依靠人類生活的貓、狗等寵物類動物,一旦失去了人類的保護,它們往往很難在人類的社會中生存下去。
“它們都是我的孩子,它們也是弱勢羣體。”在李新新和小動物救助者的眼中,流浪在城市中的小貓小狗,是城市中另一個弱勢羣體的存在。然而,他們在救助這些流浪動物的時候,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成爲了很多人眼中的另類、極端主義者。
“‘天津領養日’這個領養流浪小動物的活動,我們已經連續搞了3年,每次也得到了不少愛護動物人士的支持。但是,僅僅是這些,我們覺得還是不夠。我們想通過我們的努力,讓全社會轉變對貓、狗的看法,轉變對養貓養狗的態度,慢慢地不再有遺棄,不再有殘忍的殺戮。”天津領養日的組織者之一、來自天津大學的劉夢瑩說,“但是,我們自己的力量還是相當有限的。每次搞類似的活動,我們都會通過朋友找到天津的各大媒體記者,想靠媒體的力量來幫助大衆正確地認識小動物,樹立正確的養寵物觀念。但是,很多記者都會丟回來一句‘人的事兒還管不過來了,還管動物’”。
正因爲如此,這些冒着嚴寒、忍着髒亂去照顧流浪動物的救助者們,得到的雖然有讚揚,但更多的是社會對他們的不理解,甚至是諷刺。同樣是救助義工,與被讚揚爲無私奉獻的救助城市困難人羣等弱勢羣體的義工相比,救助動物的義工,往往被稱爲“神經病”。“救助義工”這個詞,在兩個不同的羣體身上,得到的卻是不同的詮釋。
“我的晚年生活不幸福,因爲有這麼多的流浪狗等着我去幫助,我必須要救助它們。但我的晚年生活也是幸福的,因爲我救助了這麼多即將面臨死亡的生命。等到有一天,國家對保護小動物立法,它們的生活、生命都得到保障的時候,我就可以歇一歇了。”說到這裏,李新新又一次留下了傷心的淚水。“即使到了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也不後悔把我的後半生獻給保護小動物的事業!”李新新激動地說。
“看看可以,千萬別給東西,別給錢”
——人性與貪慾的較量
時至今日,記者仍然清楚地記得,在一次採訪某個流浪狗救助站之前,救助站附近一個同爲小動物救助者的阿姨,在瞭解到記者去採訪村角的流浪狗救助站後對記者說的一句話:“看看可以,就別登報紙了。還有,千萬別給東西,別給錢。記住,別給東西,別給錢。”那位阿姨一邊走回自己的住所,一邊不斷地叮囑記者。領路的救助站工作人員看到記者茫然的眼神,對記者說:“哎,這個人以前也在救助站,後來她和我們發生了點兒矛盾,自己就在村子另一邊又弄了個救助站。逢人就說我們利用救助站騙取善款,甚至賣狗賺錢。”
這樣的突發事件,是記者在採訪前從未預料到的。難道說,真有小動物救助者打着保護動物的旗號爲自己攬財?採訪的時候,救助站的負責人和李新新一樣,也是和百餘隻狗同吃同住,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沒有親眼見過的人,難以想象在直轄市裏,還有這樣生活的人。
採訪中,負責人也提到了利用救助動物謀財的事。“這種事,我不敢保證沒有,但是我可以說,我絕對沒有利用這些小動物爲自己賺過一分錢。它們本來就已經很可憐了,如果我要那麼做,爲什麼還要天天和它們吃住在一起?爲什麼放着市區的大房子不住,來到這個村子裏?”救助站負責人說,“我沒做過,但是我也看到確實有人這樣做過。賣狗的事兒基本沒有,但是拿一點社會捐款的事兒還是發生過的。以前我們這裏有一個白天過來幫忙給狗做飯的工人,他曾經趁我們不注意,剋扣了不少採購糧食的錢。那些錢,都是義工們的自發捐款及社會捐款。發現後,我就把他趕出了救助站。”
“看到那些數額並不算小的捐款,你就沒動過心麼?”記者問到。“人非聖賢,物質對人的誘惑是很大的,但是我從沒動過心。因爲一想到這些可憐的狗狗,我就再也沒有別的心思了。”救助站負責人說。
雖然在金錢上,救助者們大多能保持心靜如水的心態,但共事過程中的矛盾,也確確實實地在削弱着動物救助者們本就不算強大的力量。在外界對小動物救助者抱有偏見的現狀下,救助者的內部其實也遠遠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麼團結。這也令本就遭受非議的小動物保護事業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時衝動的救助者
逐漸成長起來的“80後”和“90後”,很多都有或強烈或淡薄的動物保護意識。
微博上關於小動物保護的博文總能得到較高的關注度。加入一個小動物救助的義工組織,也是很多人的願望,也有相當多的人付諸於行動。但是,在很多人付諸於行動之前,只是憑藉着一腔熱血,甚至是衝動。沒多久,一些人就從組織中撤了出來。
25歲的悅悅幾年前看到了在網絡上備受關注的虐貓事件,可愛的小貓在女人的高跟鞋下慘死的畫面讓悅悅氣憤到了極點。而女人天生的母性,更是讓她爲小動物的悲慘遭遇而傷心。從那時起,悅悅就成了一名激進的小動物保護主義者。隨即,悅悅加入了一個小動物救助組織。但是,一年的時間內,悅悅從每個週末都去救助站照顧流浪動物,到一兩個月去一次。最後,悅悅默默地退出了那個救助組織。
“剛開始,完全是憑着一腔熱血去照顧它們的。但是,只有你真正去幹了,才能認識到這個事業的艱辛。我就是那個沒有堅持下來的人。”悅悅說,“面對上百隻各式各樣的狗狗,你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情況。有的狗很乖,但有的狗脾氣就很暴躁。剛開始的時候,我就被好幾只狗咬了。”
和悅悅一樣,很多人在加入到救助組織之後的一段時間後,都選擇了退出。也有很多,甚至連救助組織都成爲了過眼雲煙。面對野性被激發的流浪狗,面對滿地的狗屎狗尿,面對被咬傷的潛在危險,很多人都沒能堅持下去。
一個從事救助小動物救助事業多年的義工對記者說:“這麼多年,退出的義工不在少數。就連現在許多民間的公益組織也是一些人一時興起創辦的,興致一過,它就成了一個馬甲。而且,很多救助組織沒有固定的宗旨,缺乏經驗,只是泛談什麼動物保護。很多時候,他們本身對動物保護的理解都不清晰。”
當一個義工面對現實的時候,當一個義工的熱情逐漸消退的時候,小動物救助就成爲了一段記憶而已。“很多非常喜歡小動物的人,雖然在面對遺棄、虐待、殘忍殺戮的事件時,會發出譴責和罵聲,但是,回到自己的生活裏,他們又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位義工對記者說。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救助動物的冷思考
隨着去年“京哈高速救狗”等一系列事件的爆發及善後情況的報道,本就存在爭議的小動物保護,一時間又被推至風口浪尖。這裏,有動物救助圈內的爭議與內鬥,也有這個圈內和圈外的爭議。
在一些對小動物保護有相關立法的國家,存在着動物權利和動物福利的分歧。而記者調查相關資料後發現,得到社會主流認同的則是動物福利觀。動物福利派認爲,人應該爲動物的生活提供更好的福利,但動物只是福利的接受對象,而並非享有和人一樣不可侵犯的權利。在這樣的觀點下,相關立法不是要求一味地去保護動物,而是建議應該合理、人道地對待、利用動物。
而動物權利派則提出“五大自由”,即要求動物享有免受飢餓、營養不良的自由;免於因生活環境不舒適而承受痛苦的自由;免受痛苦及傷病的自由;免受恐懼和壓力的自由;表達天性的自由。動物權利派直接把人的自由套在了動物身上,而在國內,很多動物救助者和團體的觀點恰恰和動物權利派不謀而合。
想象一下,如果一隻流浪狗具有極強的攻擊性,對人的安全造成了嚴重的威脅和實質性的傷害,人們應該如何面對這隻流浪狗呢?很多動物保護志願者認爲殺死它是錯誤的,是不人道的。但是,如果這樣的情況發生在對小動物保護有着完善立法的美國,這隻流浪狗同樣難逃被擊殺的命運。
其實,動物保護問題的根源在於城市中養寵物的家庭和正確看待家庭伴侶養動物的觀念。喜歡的時候用它們來證明自己的與衆不同,厭惡了就遺棄、虐待,甚至是殺死自己養的寵物;厭惡動物的人稱它們爲畜生,狗和貓都死乾淨了纔好。在生命面前,我們是否深感羞恥?
小動物保護,是一項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對那些養寵物的人而言,他們需要足夠的責任感來保障自己寵物的生活和安全,需要持之以恆的付出,更需要保證自己的寵物不會影響到他人的生活。而對小動物救助者而言,你們需要足夠的勇氣來迎接種種磨難,也需要有生活泯滅不去的持久激情,更需要正確認識生命的觀念,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無論怎樣,必須肯定的是,有的人,決定堅持下去,就像李新新用自己哭啞了的聲音喊出的那句,“我會用我的生命,和後半生的時間去幫助這些可愛、可憐的小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