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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超憲問篇載: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此章無需註釋,意思十分明白:貧窮而沒有怨氣,很難做到;富貴而不驕傲,相對容易做到。
愚以爲,孤立地看待此章,孔子只是描畫了當時的一種社會現象,或者說一種人生狀態。應該說,其中並無明顯的價值判斷。過了差不多兩千年,元代一位學者說:“察天下之貧者,萬中實無一二無怨;觀天下之富者,十中須有二三無驕。以此推之,足以知無怨爲難,無驕爲易也。”(《論語集釋》)此種現象或狀態,於今亦然。誰都見到、聽到絕大多數窮人多怨,怨天,怨地,還怨命,怨政府,怨領導,也怨自己;許多富人不驕,始終兢兢業業,謹慎前行,乃至發悲憫之心,做慈善之事。
爲何如此?孔子未說,但所有人都知道最基本的緣由。比孔子早一百多年的齊相管仲說:“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管子·牧民》)此語流傳甚廣,引用又多。它道出一個樸素的真理:吃飽飯是第一位的。對餓肚子的窮人來說,不解決吃飯問題,而大談榮辱和禮節,大談道德和修養,毫無意義。佔社會大多數的窮人(幾千年來到目前爲止,一直如此),或生活困難,或心中不平,而有怨言怨行,實在是自然而然。富人擁有豐厚的金錢和物質財產,衣食無憂,不僅無憂,而且光鮮,於是不管是出於他們內在的良善之心,還是出於外在的社會要求,做到無驕,相對容易得多。
管仲所言之理,孔子當然知道,他有博大的胸懷和深刻的思想,何嘗不希望人們都富裕起來?但那只是一種“小康”進而“大同”(《禮記·禮運》)的理想,不要說孔子之時,就是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也遠遠沒有達到。
有個問題必須釐清。民衆之怨與個人之怨不可簡單相提並論。民衆之怨是大多數人共同情感、意願的一種表達,反映的是整個社會問題,所以成爲社會某種變動的前奏曲。個人之怨緣由可能更復雜,但其社會意義卻極簡單,甚至許多個人之怨並無多大社會意義。分析“貧而無怨難”,亦必有民衆貧而無怨難與個人貧而無怨難之別。
或許,孔子想說的是個人貧而無怨。他勸告弟子們秉持“無道則隱”(泰伯篇)的信條,退到獨善其身,追求個人的內心平靜,以及保全自己的信仰和志向。因爲,怨氣、怨恨不僅解決不了問題,而且對自己身心有損。
一個人做到貧而無怨,自然很好,但還不夠。學而篇載,子貢問老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事實上,子貢認爲這已是修養的最高境界。孔子回答他:“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窮而有骨氣,不諂媚,不奉承,已經值得充分肯定,但還只是“君子固窮”(衛靈公篇),而“貧而樂”已超脫於貧窮,已無貧富之心,其精神已處於形而上的境界。孔子衆多弟子中,只有顏淵一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雍也篇)。
貧而無怨難,貧而無諂亦難,貧而樂最難。雖難,畢竟可以達到。有志者去做就是,不必在意外界的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