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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說我是一個孝子,但我清楚我不是一個孝子。對待老人,錢可以多給,好吃好喝可以多買;但是“色難”。色難二字是前賢的總結,意思是要我們和顏悅色、始終如一地與長輩說話,太難。去年春節過後,母親身體日衰一日,再也沒有氣力獨自下樓、上街轉悠了。所以我們一下班,都是儘快趕回家,陪她。來了客人聊天時,母親就坐在跟前,傾聽,間或插話。她從不坐沙發,而是永遠坐在小矮凳上,姿態低微,以此敬重來客。只是她的插話讓人哭笑不得,類似提審犯人,諸如“你叫什麼名字”,“你幹麼事(什麼)工作”,“你有幾個娃”。有時則點評電視新聞,“南方水災又死了好多人”,“美國很怪,各過各的日子嘛,爲麼事到處打別人”……人老了寂寞,逢人就想多說話。
來我家的客人,多半是文藝家,所謂性情中人,放縱口舌,不拘俗禮。一聽我說了什麼出格(實爲幽默)的話,母親馬上批評道:“你咋老說二桿子話呢!”與友閒談時,我喜歡斜倚沙發,或者脫掉襪子,光腳丫搭上茶几,嘴巴放言,趾頭錯動。每見此景,母親必定連續目我,意在要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假裝不明白。母親見她的“目語”不起作用,索性當着客人面,要我收回腳、穿上鞋襪,沙發上坐端坐直。
“媽,你以後不要砸我的面子!”客人走後,我很生氣。“你兒子五十多歲了,走州過縣、吃香喝辣,啥事不懂,還要你如此教育麼?!”
“你就是不懂。”母親低聲說道,“書念狗肚裏了。”
“你以後少管我!”我幾近於吼叫了。
我如今最悔恨的是對母親的吼叫。沒有機會彌補了,因爲母親在去年的7月已離世。回想起來,我從未見過母親坐着蹺腿,從未聽見母親說過半句粗話罵人。對此判斷,妻子兒子佐證道:就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