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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是真正的愚公之家——開門見山,而且翻過山,還是山。長征途中,毛澤東在攻佔了婁山關後,也曾感慨“蒼山如海”;而且這些山,不像很多地方的山那樣只在峯頂才能看見一點石頭,比如西藏,那裏很多山實際上是一種海底沉積物簡單的隆起,人在山上還能找到貝殼。故鄉的山都是真正的石頭,冷而硬。這些山的石頭,或者石頭的山,沒有可開採的寶貝,像雞血石、田黃石什麼的。但老實說,這些該死的石頭,老百姓卻很喜歡。
黔北的石頭雖然堅硬,但並不是一點不可以打造。先人們把生成褶皺的山石一層一層地剝下來,鋪在街上。雨天不積水,晴天不起塵。日久天長,這些石板街如鏡子一樣透着光亮,給古鎮格外增添了幾分魅力。自然創造人,人也要利用自然完善自身,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今天,黔北很多地方在發展現代集鎮的同時,有意識地保留了這些石板街。人們走在青幽幽的石板街上,真正有一種自然的接觸、歷史的穿越;這是我們在水泥道上坐豪華巴士時完全找不到的感覺。
石板街石板路,這在到處都有石頭的黔北不足爲奇。但如果說一幢房屋,不帶一顆釘,不用一截木頭,完全用石料建成,你就不得不驚訝了。在綏陽縣洋川鎮山關村,就有這樣一幢被稱爲“建築一絕”的石房子。石房子建於清道光二十五年,六列五間,佔地面積達一百七十平方米。現存柱頭穿枋,榫頭榫眼,嚴絲合縫,整個屋架還穩穩地立在荒野。不僅房子是石頭的,連門匾也是一塊大石板,上面陰刻着丹鳳朝陽圖案。
石房子不多見,但鄉下人們用石條子扣牛欄,卻是很普遍的。半山半坡,吊腳樓順勢而建。吊腳樓下面空間低矮、地盤狹窄。木圈木欄經不住牛踐踏,還容易腐爛。稍稍有一點條件的,都會選擇用石條子扣牛欄。
石頭無處不在,貫穿於黔北農村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自來水沒有下鄉前,家家戶戶都有一個用石板摳的石水缸。講究一點的,還在石水缸表面鏨上一些花草。而打米機、粉碎機這些現代機具還沒有普及前,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個搗碎佐料的沙盔;幾家幾戶附近,也總有一盤架磨和一個碓。那時候,人們一天的生活總是從“嗚谷篤”的碓聲或者“呼隆隆”的磨聲開始的,充滿了一種勞作的詩意。
因爲石頭跟人們生活關聯緊密,人對石頭的認識常常很微妙,親近中有挑戰,默契中有對抗。兒時遊戲,我記得學校在高高的石梯兩邊鑲了兩溜石條子,滑梯一樣,大家排着隊從上面滑下來,儘管有時候被摔得鼻青臉腫,還是覺得樂趣無窮;稍大一點後,則把百十來斤的石頭打成鎖釦的樣子,抓在手上一下一下地往上舉,用來練手力。我有一個朋友,他老家的石頭很少,來到石頭的黔北當一個縣的縣委書記,看見那麼多的石頭興奮不已,就叫人打了兩把石鎖放在辦公室,每天都要舉一舉。他覺得幹領導工作,能夠舉重若輕,就達到一種境界了。
石頭是黔北人的命運,也是黔北人的寫照。我常常想,時間會改變一切,時代的遷移也會模糊我們的背景。但文明是什麼呢?文明不是對自然的粉碎和加工以滿足人的惰性和貪慾。事實上,我們所謂的文明潛藏着很多異化的因素。我們看不清我們的目標,而且常常把本能的要求與理想的追求混淆,並最終導致迷茫,導致我們與自然的隔離,繼而走向孤獨而冷漠、走向碌碌而無爲。這時候,我們想到了青色的石板街,想到石磨石碓,想到了原始而真實的石頭。我們想倒回去,卻往往不得其門而入。我們掉在時空的縫隙,難言的尷尬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