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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佳作
統萬城是匈奴民族留在大地上的一聲絕唱,而匈奴民族在亞歐大草原上的幾百年飄蕩,也許是世界史上最悲壯的史詩。
高建羣著
太白文藝出版社
在匈奴傳說中,偉大的冒頓大單于就是咂着一隻母狼的奶頭長大的,所以他把獨耳黑狼作爲他的獵獵狼旗,所以在他的胸膛裏流淌着的是黑血,所以他在荒原上奔馳時充滿耐力,那自如的情形就像在家園裏散步一樣。
據說還有咂着老虎的奶頭長大的,這樣長成的男人自然孔武有力。在另一個傳說中,被老虎奶大的孩子長大成人了,騎着一頭老虎回到了城裏。老虎們戀戀不捨,尾隨其後,黑壓壓一羣圍住了城池。城中的老百姓站在城頭上看着,心驚膽戰。
是的,勃勃長到三歲了,他那時候還沒有顯出什麼王者端倪。也許吧,女薩滿那虔誠的祈禱和動人的吟唱,只會是一句空話。對於匈奴人來說,希望和絕望一直伴隨着他們。
入夜了,遷徙的匈奴人劉衛辰部在一條河邊宿營。夜色中哨兵的槍刺一明一暗,此起彼落的口令聲讓人神經緊張。他們倚着一片樹木歇息。大軲轆車圍成了一個半圓。半圓的中間,是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那篝火大約是用松樹枝點燃的,因此周圍地面上瀰漫着一股濃烈的松香味。從大軲轆車上搖搖晃晃走下來的老人和孩子,圍着篝火坐定,蜷曲着休息、打尖。士兵們在外面一層歇息。白蓮花般的帳篷一個接一個搭起。馱牛們疲憊地臥着。負重被卸下來了,可以看出,牛的脊樑杆子被磨得血肉模糊,甚至白生生的脊樑骨也露了出來。牽牛的人於是在自己大碗喝酒的時候,呷一口酒,鼓起腮幫,向牛的脊樑那血肉模糊處,“噗”地一噴。
馬的四蹄被施上羈絆,在就近的樹林與草原接壤處吃草。這被稱爲“羈”的東西,大約也是這個馬背民族的發明。用兩根牛皮繩子,將馬的四條小腿繫住。牛皮繩在馬的肚皮底下交錯後,再用一根木棒將這交叉的皮繩子擰緊。這時候馬脊樑稍稍地拱起,它還可以行走,可以低頭吃草和喝水,但是已經不能無所拘束地奔馳了。這樣有限制地遊蕩和放鬆一夜後,第二天早晨上路時,主人一聲呼哨,它就會回來。如果有頑皮的馬,或者倔強的馬不願意回來,那麼,主人會騎着馬趕過去,在空中揮一揮牛皮繩,一甩,一個繩圈兒剛好套住馬頭。
這是南匈奴的遷徙,這是南匈奴的宿營。較之南匈奴來說,他們的兄弟,北匈奴那個跨越洲際的遷徙,大約會更恢宏一些,悲壯一些,遙遠一些吧。
在郅支被擊殺於貝加爾湖畔的粟特城以後,這支匈奴人的蹤跡便杳如黃鶴了。中國的史書對他們的記載,只是到此處爲止。在接下來的二百年中,他們像潛流河一樣從地面上消失,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從世界史上消失。只有土耳其的史書,俄羅斯的史書,歐洲各國的史書,在記載他們自己文明的時候,才偶然會寥寥幾筆,記錄下這段擦着他們的文明板塊匆匆而過的搶掠史和殺戮史,留下些許或清晰或不清晰的馬蹄印和匆匆過客的身影。他們逐水草而居,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攆着西地平線上的落日行走。在這二百年的混淆不清的爲黑暗所遮掩的歲月中,他們是怎樣度過的,這支洪流裏裹脅了多少遊牧人跟着他們一起行走,然後又把多少人和多少故事丟棄在了路經的地方,沒有人知道,更沒有筆墨記載他們。
較之西方人所津津樂道的以色列人《出埃及記》,以及羅馬軍團的十字軍遠征,這些匈奴人的遷徙史都更早,也更爲悲壯和恢宏——那沒有目的地的遠徙真是步步驚心。
直到有一天,他們從東歐平原的喀爾巴阡山,呼嘯着進入地中海地區,才令整個西方世界爲之震驚。而直到有一天,當被稱爲上帝之鞭的阿提拉大帝以馬蹄耕作,鐵蹄踏遍歐羅巴大陸時,感覺到疼痛了的世界,才知道和記住了他們,並深深爲之震顫。
我們的故事講述的是南匈奴的故事,講述的是赫連勃勃的遷徙。他們的遷徙大約都是一樣的,他們那吉卜賽人式的篝火和營帳大約也都是一樣的。但是還是讓我們來講赫連勃勃吧,講一個公認的壞人的成長史,講一個英雄誕生的全過程。講述這一次遷徙途中的這個營帳之夜,赫連勃勃的身上將會發生什麼?
營地裏支起了鐵匠爐子。風箱拉起,爐火一明一暗。所謂的風箱,是一隻牛皮袋子。將一頭牛渾筒地扒了皮,那皮除去毛,再用硝礆熟了,就能縫製出這樣渾全的牛皮袋子了。一個臉蛋上抹着黑的士兵,在那牛皮袋子上一踏一踏,風呼呼地從出口冒出,於是火苗隨之一明一暗。
那鐵砧倒是真正的鐵砧;鐵錘也是真正的鐵錘。之前它們是被載在高車上的。舉家舉族遷徙的人兒,這高車就是家,這隊伍就是家。此一刻,鐵匠在揮舞鐵錘打鐵,叮噹作響。一個小男孩,留着個蓋蓋頭,在旁邊靜靜地看着。
這是在打馬蹄鐵。路途勞頓,馬蹄從沙礫上踏過,濺起陣陣火星。所以這馬蹄鐵並不經磨。幾個月下來,鐵就磨透了,要換新的。
通常,除了錘打出那些普通的馬蹄鐵以外,鐵匠們還得製造出一些特殊的馬蹄鐵,即給那些普通馬蹄鐵上面打四個眼,擰上四顆防滑螺釘。這用途是使馬匹在穿越冰河時,不致打滑。匈奴的部落,許多都被剿滅了,劉衛辰部所以能夠殘留下來,這也是一個原因。蹄鐵造好了,放在水中涼一下,現在,給馬釘掌。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