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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第一日便是農曆大年的初一。現在想想,之前除夕這一天的忙碌竟是讓人後來想起時在心裏起薄薄的惆悵的。一大早起來的貼對聯,熱稠的糨糊刷在牆上會馬上被凍成白色,家大人總是說,粘不住也凍住了,粘不住也凍住了。而那梅紅紙的對聯,上邊的墨字個個果真黑到發綠,也果真往往被凍在了牆上。因爲守歲,初一在鄙鄉一般是不出門拜年的,因爲除夜的守歲,就像是給人有了睡懶覺的理由。真正的守歲,要從晚上一直守到太陽出來,有珍惜時光的美意在裏邊,除夜的守歲,大人們摸牌會摸到很晚,孩子們只是貪吃和放爆竹,或打了紅紙粘的燈籠四處遊走,是毫無目的,但到處都是喜氣,在外邊走一陣,但心裏又畢竟惦記着屋裏的花生、瓜子、核桃、紅棗、栗子,都混放在一個很大的朱漆盤子裏,吃一陣,再出去。外邊一聲一聲的鞭炮一直要從吃年夜飯響到後半夜。而爆竹聲大作是必然在子時之後,家家戶戶都要以爆竹去迎接那誰也看不見但誰也不敢得罪的財神。家大人還要時不時出去看看凍在外邊的餃子,除夜包的餃子都放在院子裏,凍結實了再放到一個很大的紅色陶盆裏,若是哪一年的天氣碰巧太冷,餃子會被凍裂,這樣的晚上,有時候會聽見一些動靜,早上起來,院子裏的地上竟有一指寬的裂縫。
春節第一日,在枕上睜開眼,枕邊照例是蘋果和橘子,紅的蘋果和金紅的橘子,每人每樣各一枚。是家大人不知幾時醒來給放在枕邊的。蘋果的平平安安和橘子的吉吉祥祥在這春節的第一天是顏色亦好意思亦好,也沒人教導,我從小便知道這是應該珍惜的,放在棉襖的口袋裏時不時要用手去摸它。或放在鼻子下去聞它。春節第一日的早飯是餃子,其實從時間上說不能當做是早飯,因爲是春節的第一日,除夜的剩飯剩菜不能端到桌上來。而惟有糕卻可以,在鄙鄉被叫做“間年糕”,是去年的“高來高去”一直高到今年來了。黍米糕的好吃在於它的放涼變硬而再經熱油煎到兩面微焦,這習慣我一直保留到現在,總是喜歡這樣的糕,這糕的滋味讓人想念過去的時日,抹一點醬在上邊便是美味。
春節第一日,一睜開眼,便會看到母親給做的新棉襖和棉褲胖墩墩地放在那裏,棉花是絮得厚厚的,裏面兒俱是新的,布的顏色是藏藍,袖口長一些,卷一圈兒,露出裏邊的白裏子,顏色的對比亦是節日的分明爽利。那時候,家裏上下的穿着都要經母親的手,鄙鄉小城的商店裏好像就沒有賣成衣的,即使是大上海,也只有幾家著名的西服店,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好人家要做衣服都是請裁縫拿上刀尺上門來。襯衣襯褲和大布襪子都是要在家裏做,這個年在我們是快樂的,但在母親,卻是幾個月加在一起的不停勞碌,那時候就是想去買,也沒地方可買。也沒聽過一件衣服要多少布票多少錢,那時候只是買布,多少尺布要多少布票和多少錢,算好了,交給售貨員,而售貨員要把這錢和布票夾在鐵夾子裏,這鐵夾子都被穿定在售票員頭頂的那根鐵絲上,她只需擡手用力一送,那夾子便會一下子遠遠滑到收錢總櫃的會計那裏,那裏把找頭算好再夾好,然後“譁”的一聲再滑回來,不會出一點錯。那時候的商店都是這種交錢找錢的方法,收錢的會計恰就像是坐於一張網中間的蜘蛛。想想這些,過去歲月的拙美便一一都在眼前。
春節第一日,人人都是簇新的,人人都是棉花的味道和新布的味道,那時候我雖然小也知道愛護被我穿在身上母親的針黹,走路處處小心,但到了晚上母親還是要給我們新鞋子的鞋底子上上一點白堊粉,古代的皁靴的好看,其實是要那白白的鞋底去襯它一襯。從外邊進來,母親便會去把掛在門後的布撣子拿出來給你打一打,客人來了也這樣,也便是那種年月待客的拙禮。現在想想,春節第一日所能聞到的味道倒不是水仙或臘梅的香氣,而是花茶的濃香,客人來了要上茶,家裏吃油炸果子也是要喝這很香的花茶。桌上的那裝在盤子裏的蘋果和橘子全是用來看的,也真是好看。現在擺一盤在那裏怎麼會有往昔的那種讓人眼亮!春節第一日的院子是不許掃的,也竟像是有滿院滿地的桃花,都是爆竹的碎屑。屋裏的地也是不許掃的,花生殼和瓜子皮,踩上去“咯吱”作響,亦是喜氣。
多少個春節過去,而讓人想念的還是往昔節日的拙美,連同那梅紅的對聯上的詞語,意思雖與節日有關卻又實在應該是一聲漫長歲月的喟嘆——“春隨芳草千年綠,人與梅花一樣清。”因爲在北方的小城,很少能看到真正的梅花,但春節的對聯亦是讓人知道梅花的好,做人要像梅花一樣,一點一點從苦寒裏把花開起,纔是世上最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