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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家文對於張充和的名字我是早有耳聞。知道她最傳奇的是當年考北京大學時,數學只考了零分,可是國文卻得個滿分,時任系主任的胡適仍破格錄取了她。但,還是象徵性地說了一句,你以後補補數學吧。
張充和家是個大家族,曾祖父是李鴻章一級的官,後來做過兩廣總督。祖父做過四川川東道臺。這個家庭是真正的官宦人家。父親沒有傳承先一輩的官緣,而是受新思潮的影響,變成了一個讀書人。後來創辦學校,成了教育家。
最近讀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曲終人不散——張允和自述文錄》時,常有一個疑問,爲什麼書中寫大姐元和、自己及三姐兆和多,而對充和這個四妹的記述卻沒多少文字?經查詢方纔知道充和是還不到一歲時就過繼給叔祖母了。這位叔祖母是李鴻章的侄女。
儘管張家的另三個女子既受過新式的大學教育,小時又受過較好的傳統國學教育的薰陶,可是在允和丈夫、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的眼裏,張充和受的教育是最好的。叔祖母爲她請了合肥最好的國學家,既學書法,又學詩詞。
她跟丈夫傅漢思到美國後,先是在耶魯大學圖書館工作,不久就在那裏開教中國書法藝術課。她的學生多是不會漢語的白人,所以她戲說,弟子三千,全是“白丁”。
我手中的一份張充和的便箋,是她於1991年隨她三姐張兆和的一封給我的信裏附過來的。
1988年5月,沈從文先生去世後,在海內外產生了很大影響。他的一些好友,一些學生,他的一些研究者與崇拜者紛紛發表文章,緬懷這位偉大的作家。
爲了紀念沈從文,一些朋友動議,把這些懷念文章輯成一本書,在他去世一週年的時候正式出版。我榮幸地做了這本書的責任編輯。
這本書的作者是怎樣的一個陣營啊。巴金寫下了《懷念從文》,黃永玉寫下了《這一些憂鬱的碎屑》,虎雛寫下了《團聚》。還有蹇先艾、施蟄存、卞之琳、王西彥、嚴文井、邵燕祥、彭子岡、汪曾祺、林斤瀾、古華、袁可嘉、聶華苓、馬悅然、金介甫、凌宇以及傅漢思與張充和等五十多人。完全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一批代表人物在對一個曾經在現當代文學做出過重大、輝煌貢獻的元勳的敬禮。
在這本書的編選過程中,已年近八十高齡的張兆和先生做出了誰也替代不了的努力。我們之間的頻頻通信和電話,不下二十次。海內外這麼多人的聯繫,都是她一個人在做。
收到她的一封封來信,看着她那規整、遒勁、優美的行書文字,我只覺得是一種享受。可是想到她那在失去沈先生之後更是瘦弱的身軀,卻在支撐這麼繁雜的負擔,我是又憐惜又敬佩。
這本書叫《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封面是黃永玉畫的鳳凰城的屋宇、沱江及山脈。書名是張充和題寫的行書。
文中收了傅漢思和張充和各一篇文章。傅漢思先生的文章主要是記述沈從文1980年訪美時在美國15所學校23次演講的情況,有備忘錄的意思。而張充和的文章生動活潑,有親情,有趣味,有時讀來讓人忍俊不禁。
寫機場離別時,她擁抱了沈先生一下,沈先生卻硬挺挺的,毫無反應,像個木雕的大阿福。
寫沈先生一次演講,由傅漢思翻譯。傅雖然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就和沈先生相識,並因此在沈家認識了張充和,以往與沈有許多談話機會,但有時還是聽不懂沈的湘西話。在麻省大學講二三十年代文學時,沈謙虛地說,我那時寫小說,不過是一個哨兵。傅漢思卻譯成,我那時寫小說,不過是一個燒餅。她不說傅錯譯,反而替丈夫打圓場,說他不是不懂湘西話,也不是不懂哨兵的意思,是他太愛吃中國的燒餅了。
最有趣的是寫沈先生愛吃美國的冰淇淋。每餐飯後都想吃。有一次飯後忘了。沈就說,飯吃完了,我走了。大家沒理會,你走就走唄。他又說,我真上樓去了。這個“真”字用得有點奇怪。他站起來做着真要走的姿態,卻又未走,主人還是不理解。最後他說,我真走了,那我就不吃冰淇淋了。這一回,大家才鬨堂大笑,趕緊拿冰淇淋給他吃。
張充和給我的信是寫在一張國內印刷的淺色稿箋上的,她用的是毛筆,沒有讓稿箋的格式束縛自己,豎寫的格式被她放橫,蠶豆般大小的字,寫的是極漂亮的行書——
家文先生:
我們於本月回國探親,住在兆和姐處。希望先生將《長河不盡流》寄至兆和處,以便帶回美國贈送各圖書館及親友。謹此謝謝。並問安好。
張充和傅漢思
一九九一年十月七日
收到信後,我立即把書寄到了北京張兆和的家。
前不久,我剛翻出這封手札來,順手把它貼在了微博上,先一天深夜上網的,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一百多位網友轉發並評論。有的說,右軍風流,盡在眼前。有的說,極端喜歡。有的說,國學功底,名媛氣質。有的說,如此優雅,讓當代教育爲之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