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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怎樣的“生活瑣事”,或者如27日庭審嫌疑人林所說並非因“生活瑣事”而是其他,引致“關系不和,心存不滿”,最終毒殺一條人命?
公眾在熱議,許許多多與受害人、嫌疑人熟識或不熟識的人們都在猜測。
之前,不少人認為最接近真相的一個說法,是某媒體報道過、並在網上火速傳播的“飲水費用說”。本報記者走訪多位知情者確認:實際上,嫌疑人分攤了桶裝水的費用,也並沒有以他“自己買水喝”告終。當然,買水一事,經由本報記者向警方接近人士證實:確是嫌疑人所供述的一項動機。但問題是,僅僅這樣一件事情,便是全部理由?
又當然,萬事皆有可能。凶手雖然平攤了水費,但內心深處究竟是否心甘情願,又究竟是否只因為這一件事情,或者只是一個導火索,又或者導火索並非這件事……旁人都無從得知。
有時候,真相,只有凶手自己心裡清楚。
有時候,甚至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那句糾纏在人們心頭的“生活瑣事”,可能細瑣得會被常人忽略,卻也完全有可能,日積月累,點點滴滴之後,繁復到緊緊箍住了一個人的心。
昨天,嫌疑人林說,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
……
我們歷經數月、多方求證、謹慎撰文,不作任何小說式臆斷。因為,我們都不是當事人。真相有時候確實只可能無限接近,卻無法抵達。
我們保證,這每一個局部,都有可靠出處。但畢竟,都只是局部。我們也不認為局部們的拼圖,就一定是整體性的真實。
我們承認,這是一次未竟的調查。因那終點在心深處,更因我們只能呈現。
嫌疑人林
他在讀研期間發表過8篇核心期刊級別的論文,這個數字很驚人。因為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的碩士畢業之前,只需發表1篇。
大多數老家人記憶中的他,就是一位“很會讀書的仔”;本科老師對他的籠統評價,就是一位“好學生”。
他口纔一般,但踏實肯乾,當上了學生會副主席。
他的優秀,是典型的象牙塔式的優秀。
所有與嫌疑人相關的受訪者,不約而同地,均提到了一點——
他討厭被刻薄對待和故意嘲弄。
而大多數與受害人相關的受訪者,傾向於表示被害者黃的性格外向直爽,喜歡說笑,有時言語的確帶些攻擊性;黃也曾因宿捨分配在一樓,到學校有關部門幾次申訴,甚至哭泣,表示自己有抑郁傾向,一樓大樹遮擋了陽光。
就在黃中毒前兩天,他們的另一位室友X,親見黃與林拌嘴,也並非林一味挨罵。
雖然言辭聽著有些衝,比如素來追崇生活品質的黃,嘲林“沒品位”,但彼此當時臉上卻是笑嘻嘻的,你來我往。
“鳳凰男”這一稱呼,林自嘲時也會說。他會在寢室裡講述奮斗史,如何通過高考走出農村,如何一路從本科讀到碩士。這一點,黃在生前兩周與本科好友聚餐時,曾玩笑式調侃過。
而林的日志,表現出一種內心的糾結。他在《由鳳凰男引發的思考》一篇中寫道:自己完全就是“鳳凰男”,自卑、悲觀、沒有什麼偉大的理想,夢想只是給家人帶來物質上的滿足。媒體廣為引用的細節——“老師劈頭問父母退休了沒,一下愣住了,急忙點頭”(其父母收購廢品、賣雜貨),則出自另一篇日志《理想與現實》。家住小樓的林,在文中反問自己:“其實我家庭條件不差,不少人也反復跟我講這個話題,可為什麼我總是因為這個而自卑?”
本報記者找到的林家鄉汕頭一位異性摯友(本科同學、高中校友),介紹說林是本科同鄉會的會長,做事很認真,曾給身邊不少人留下好印象。“出事”後,一位林本科時做家教的學生家長,主動打電話給林的師兄,說不相信林會做壞事,要同學們想辦法幫他。
在這位摯友眼中,林的性格,只是略有自卑,當然也很自尊。本科階段,他曾追求公認的班花,遭拒。讀研階段,林也追求過一位女生,同樣遭拒,但仍堅持“煩”了對方半年有餘。此時的他,學業出色,本科高校在讀研的同學中相對名牌,成功戀愛了不止一次兩次,但依然自認“盲目地貪心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林讀研時的一位異性朋友,曾為他介紹女友,可聽那女孩說,一起去卡拉ok時,林經常剛唱幾句就把歌切掉,因為不滿意自己所唱,盡管女孩覺得林唱歌還行。對此,林自述的是“多好的一個姑娘,我還跟她聊過一段時間,可是跟她唱了一次歌後,我自己發信息跟她說我沒信心”……
學業,是林比大多數同學都更耀眼的長處。
但恰恰,他的室友黃,在林驚人地發了8篇核心期刊論文的學業領域,也有能力“擊敗”他。
黃在本科階段的同宿捨好友告訴本報記者:有些恃纔的黃,居然在讀研3年不投稿給任何一份中文學術期刊,只因認為中文期刊不夠權威,要投稿就得投國際性的英文雜志。如此特立獨行,卻成功地在今年過年期間投出了一篇英文稿,並在遇害不久前接到了用稿通知。
但幾乎所有與林黃相關的受訪者們,都表示對林想殺黃“不相信”、“難以置信”。
與媒體共同在追查真相的,黃的好友們,出人意料地有個共識——
林,或許並不想置人於死地。
有人這樣說:林將毒藥注入飲水機時,或許誤以為水溶性的它,會溶於整桶水中,而不是黃倒的那一杯水……
一位藥理學博士告訴本報記者:這種毒物經大鼠實驗,經口的半數致死量(簡單說是指某種動物半數死亡所需最小毒素量),在百度百科上就可查詢,為58毫克/公斤體重。但人和大鼠不同。從鼠到人的致死劑量推導,目前也沒有任何實驗參考數字。就算將人和大鼠對毒性的抵抗力視作一樣,那麼按一位成人男性65公斤體重計算,半數致死量的劑量約為3.8克。而黃生前說過,他是喝了一口毒水後,發現味道異常後洗了水桶。那麼,這一口毒水,必須含足夠的致死劑量。一口水最多幾十毫昇,要使幾十毫昇的水能含3.8克的致死量,那麼整個投毒量,得好幾斤。
這可能嗎?
但昨天的庭審我們知道了,當時桶裡的水只有一點點,而且投的毒是在進水口上,一點點就濃度很高。
見證者們又說:就在黃發病後,林還為黃做過B超,林還和黃的父親共處一晚,林還在校園主動與黃的家人打招呼問候,林甚至在明知黃的好友是要去司法鑒定中心驗毒時,仍“熱心”幫著在寢室裡找黃的水杯。見證者們還說:能夠確認,林知道這個“失蹤”的純淨水水桶是在盥洗室。果然,今天庭審確認,水桶確實就是林拿去盥洗室的……
一位好友說:黃入院後,同學們在網上關心議論病情時,林說過一句:沒事,過兩天就會好了。
“會不會,林以為,毒很淺,過兩天就能排出……”
“不相信”,“難以置信”,“如果是,就太可怕了,太震驚了”,這是許多人的反應。
這也是比“復旦”標簽更讓人關注此案的原因。
被害人黃
他絕非書呆子。
他的優秀,也是非典型的象牙塔式的優秀。
他原本那些天應很忙:博士考試專業筆試第一名的成績,讓他可以更輕松地籌劃未來:他的一篇英文論文即將在國際期刊發表;今年7月墨脫支教行也進入到最後的訓練階段;一直籌備的創業公司已經注冊,客戶也已確定,即將開始運行,這個賺錢的項目本是他與讀博並駕齊驅的夢想……
在家鄉,喧囂的農貿市場中一棟紅磚老樓,黃的家門緊閉。門兩邊的紅色對聯,是春節時他與父親一起貼上去的。
周圍的人們會主動圍上來,說著這個娃娃的好,說著他的懂事與家教之好。樓下小雜貨鋪的老板,看著他長大,眼中的他是個幾乎“完美”的孩子。
他很獨立,小學起開始承擔家務,為自己燒飯,為母親熬藥。他一貫學習成績優異,是旁人拿來教育孩子的“偶像”。一直關系密切的中學班主任,說起他時幾乎用掉了所有形容好學生的詞語。他善良且體恤,為家人的病甚至改變自己大學的專業,決定學醫,從預防醫學到臨床,又在研究生時改學耳鼻喉科。
28年的人生並不難描述,從小到大,人們對他的形容基本是一以貫之的。父母下崗,母親連續手術,他做家教、做導游、賣衣服,除了學費與生活費,母親手術需要的30萬元也都是他大學課餘打工所得。但幾乎沒人聽過他的抱怨與自輕。只是在大一開學報到時,只身來上海的他飛機晚點,錯過了所有的學校接待,曾獨自在寢室中放聲大哭。
但很快,生活的問題,被他化解了。平日大學的生活,他很講究品質,一件普通運動衣也要七八百元,盡管衣服不多,一穿就是四五年。
他還喜歡看臺灣綜藝節目《康熙來了》,喜歡英文歌和瑞士音樂公司旗下的班得瑞的輕音樂,喜歡K歌,唱歌堪稱“麥霸”,扯著嗓子高歌《浮誇》,還會陶醉地閉眼;團隊慶功會的酒桌上,他對敬酒來者不拒,盡情盡興,最後往往醉在一旁,露出憨態;他愛看F1、網球,在校時常晚上獨自跑步;他熱衷參加各種社團與公益活動,本科時參加過兩次支教,第三次支教行原本已作為領隊在籌劃中。
他在女生中的人緣也不錯。黃的朋友知道他在本科時戀愛一年,研究生時還斷續了幾個月;他還仰慕了一位女同學數年,讀研時表白遭拒,但表白、追求時頗下了些功夫,支教時他也曾暗戀一名同隊的女孩。朋友圈中的女生笑稱他是“婦女之友”,也有熟悉的女孩因為黃的細心叫他“姐姐”。
他在校外的社交能力更令人印象深刻。本科好友告知,黃交際廣泛,且從不吝分享信息,至少有兩位同學進藥企實習都是他幫忙介紹的。在本科好友看來,黃無疑是所有本科同學中最有名氣的。
黃的微博曾自述:“算是個有些思想有些能力有些熱情的好人。”
4月1日,黃感到不適,學弟陪他去了醫院,纔知道他這天吐了20多次。醫生診斷為急性胃腸炎。黃拒絕了醫生補液的要求,半小時後體溫昇高到39.5攝氏度,肌肉注射了退熱針。
回校的路上,黃開始懷疑早晨喝下的水,學弟則懷疑是食物中毒,但都沒當一回事。黃回宿捨躺下,學弟幫他去圖書館把書拿回來,後又陪他去醫院,路上曾遇到林。
4月3日、5日,黃的兩位本科好友,兩次將飲水機送至司法鑒定中心檢測,但驗毒常常是正推難、反推易,並且此毒非常見毒物,因此兩度無果。
黃的病情急轉直下,肝髒ALT指標高達2000多,是正常人的60倍,醫生采取人工肝的治療方式,相當於每25分鍾將黃全身的血換一次。
一直到告知毒物名稱的神秘短信的出現,纔使所有人恍悟:病的根源,在投毒。“因為他人緣真的很好,我們實在不能相信是中毒。如果堅信了,我們都是學醫的,一定會不忽略任何一種毒物。”一位好友說。
在黃昏迷後,這位好友在他病床前守了一夜,並生平第一次,去了龍華寺,下跪磕頭祈福。
中學時的黃,身為班長,和所有人的關系都挺融洽,但少有交心的密友,放假時他愛去耍的地方,是老師家。
不少人都表示,他說話有些直,不屬於察言觀色型。由於見識較廣,有時他會直指好友費了好大心思纔爭取到的某個機會毫無價值,而後列舉一堆理由。當下聽著,確實會被刺激到,可好友事後想想,還是有道理。因此,他依然有很多朋友,也有女生主動喜歡他。
半年前,黃與林,相互從QQ好友中刪除了對方。
3月9日,博士考試當天,林在微博中祝福了7位同學,卻不包括同宿捨的黃。
黃的父親也知道,黃和林的關系,“說不上很好,只是還可以”……
傍晚時分,學校宿捨的燈大亮。黃林住的這一間,暗暗的。
本報記者見到黃的父親時,他更多時候是沈默,一直擺弄手機。只有當別人問起,纔說幾句,“很孝順,幾乎每個星期都和家人通一次話,和我們感情很好”。端水的時候,水抖得厲害。
與黃感情很深的三姨一直覺得對不起他,按老家規定,本該在黃走時,燒紙、放火盆、燒掉孩子的衣服。但擔心影響學校,只是在“頭七”這天中午,請黃的3位好友在宿捨樓下燒了紙,聊表安慰。
黃的一位好友還記得,16日黃走的那天下午,他借著“家屬”名義混進監護室,想見黃最後一面,結果“他所在的那間,燈已經滅了”。
當黃被包裹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現場肅然,更多的是哭聲。
另一人X
同寢室三人中,一位是嫌疑人,一位永遠不在了,而另一位,最為自由的X,卻是最神秘的。
在各種討論案情的網帖中,人們認為宿捨第三人的存在是案件比較重要的突破點。“宿捨第三人到底在哪裡?他應該最了解林和黃的關系。”有人在論壇中質疑。
據同宿捨樓的學生介紹,X是上海人,雖不常住在宿捨,但周一至周五會回寢室。
事實上,4月1日,黃喝水的當天,X確實在宿捨。黃的一位住在3樓的學弟,當天陪同黃去醫院看病,中午把黃送回宿捨時,他第一次見到了X。那時,X正躺在床上睡覺。
三人一寢室。據黃的好友告知,X和黃,偶爾會一起開林的玩笑。
實際生活中,X與林的交集,8年前就開始了,兩人是廣州中山大學醫學院的本科同學。X學的是臨床專業,林是醫學影像學專業。林被保送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影像醫學與核醫學專業的研究生後,X也同樣考入了該醫院神經外科的研究生。
X與林有一些共同的朋友,時常一起參與“狼人”游戲。兩人都玩得不錯,都很“聰明”。
“他們三人具體的關系怎樣看不出來,”與三人都有過交集的一位同學說,“至少看上去,挺和諧的。”
本報記者從黃的家人和朋友處了解到,黃發病後,X來看過黃一次,當時他被眾人詢問宿捨的關系,只說“挺好的”,和林有沒有過節?也說沒有。
黃的本科好友提及,見黃的律師時,X也在場,共同與律師談了45分鍾左右。但X,說得很少,只說黃與林關系挺平靜的,看不出下毒跡象。他沒提及黃與林的任何可疑矛盾,更沒說起那條被眾人猜測是他所發的提供毒物名稱的“神秘短信”……
他幾乎是沈默的。
沈默到,甚至一度被黃的家人懷疑過是凶手。他們坦承,因為林的表現極其鎮定,而X作為室友,開始卻沒有現身。但後來黃的家人得知X不是投毒者後,特地向X表達了歉意。X只說:“沒關系。”
面對媒體,X就更加沈默了。
在是否接受采訪時,X有過搖擺,曾稱“對這件事來來去去都知道得很多”,但之後又再次拒絕,“這也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件,我也不想出名”。
案子中的疑點,他只表示“和公安機關說了”、“即使有人開價,也沒有答應接受采訪”;請他回憶室友,便是永遠的沈默。
他喜歡玩牌,愛玩“狼人”游戲。他曾在高中時獲得市級化學競賽二等獎。一位中山醫院腦外科醫生評價他:“一個普普通通……但是有學問的人。”
不管X以前是不是謹慎的人,在這件事後,他顯然更小心或者說更無奈了。與黃的律師和數位陌生同學初次見面時,X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個問在座各位的身份,話說了幾句後,他再次詢問核實了身份。他的人人網個人網頁原本完全開放,後來刪掉了大量日志和照片,再到後來,甚至無法再查找到相關用戶。他很警惕:“已經有很多人打聽到了我的電話……”
他的QQ空間幾乎有半年沒有留下過新的“心情狀態”,但在4月17日,黃離世的第二天,他寫下“責人易,非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