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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著麋鹿、禮物和聖誕老人的故事,聖誕節在孩子們的興奮中來了;遐想著教堂、飄雪和午夜鍾聲的浪漫,聖誕節在情侶們的期盼中來了……任何一種文化,當它能以節日的形式來提醒其存在感、驗證其影響力的時候,這種文化就已經成功地化入人間了。
聖誕節,又稱耶誕節,以耶穌誕辰作為一個公眾慶祝節日,這使它的宗教文化在哪怕並不廣泛信奉基督教義的地域,也行之有效地遍布開來。
在中國,也有一個日子被戲稱是『中國的聖誕節』,就是港臺等多地每年在9月28日公開紀念的孔子誕辰日,這個日子,以孔子的誕辰作為祭孔日、進而作為教師節。
當然,從歷史考證來看,這種對孔子出生日的認定是延續了舊有學說,並不准確,孔子誕辰應當在陽歷10月9日。不過以『9·28』來指代孔子誕辰日,已經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約定俗成,它引起的社會廣泛關注意義,實在是早已超越了嚴苛的考古意義,因此,我們不妨將錯就錯,把9·28這個『中國的聖誕節』,與西方的聖誕節做一番比較。事實上,西方聖誕節也是後人公定的,並非就是耶穌降生的實際日期。
基督教又分天主教、東正教、新教的教派分支,為便於東西方文化的對比說明,本文就以基督教作為統稱。
(一)神與人
孔子與耶穌,在東西方都曾被他們的信眾稱作是『聖人』,《聖經》中記載耶穌稱『我是世界的光』,而《朱子語類》記載有『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之言,把聖人看作是塵世光亮、照耀世間,這種崇拜確實是很近似的。但是,兩者又有著本質的不同。
耶穌的定位,是神,他是作為神的獨生子的身份降臨人世的,是以人類的救世主的形象來救贖世人的。在基督教的信條當中,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
而儒家開創者孔子,即使在後世被抬高到『素王』的地位、被尊崇到『至聖』的高度,也依然定位在『人』。孔子生前死後的貢獻與影響,使他當仁不讓地被看做是聖人、是賢人、是道德高尚的大人、是纔智超凡的君子,但無論如何,落腳點始終在於他是一個人,而不是神。
孔子名丘、字仲尼,所以他被世人尊稱為『尼父』,而上帝被稱呼為『聖父』;聖父是天國無所不能的神,而尼父只是人間一個可愛的老頭兒。
我們說的儒家文化,是指儒學,而非儒教。作為宗教的基督教,需要一個高於人類的神秘力量存在,而作為文化的儒學,則不需要,需要的只是人間的智者。
所以與基督文化信上帝的三位一體相比,中國儒家信奉的是依聖人之言而成為更好的人,無論是信奉的對象還是要成就的目標,都是世間之人。
儒家文化,是一種討論為人處世之德法的君子型文化。
(二)末日與現世
基於開創者是神還是人,基督文化與儒家文化看待世界的標准就有所不同了。基督文化相信末日審判,人在世界末日和生命盡頭將接受神的審判,神來根據人的一生罪責決定其進入天堂得永生,還是走入地獄受永罰。
而儒家文化是不探討未知世界的,孔子終其一生都是抱著『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看待死後世界,對於無法求證的冥冥空間,孔子並不去獵奇,他說,『未知生,焉知死』!認為生前的修習還沒完成好,何需擔懮死後的未知領域。
那麼問題就來了——信仰神靈的教徒可以用神的審判作為標尺來約束生前所為,無神論者是否就會因缺少敬畏之心而肆無忌憚呢?非也。
儒家文化強調,要以道德力量作為畢生的行為坐標,講『君子慎獨』,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認為人對自我的道德評判是片刻不離心頭的,認為君子對自我的德行監督是不分人前人後的。
所以與基督文化的信末日、信天堂與永生、信地獄與永罰相比,中國儒家是一種專注生前修養而不談死後玄虛、信奉道德力量而不借神靈約束的文化。
儒家文化,是一種修行人間的現世型文化。
(三)原罪與習性
基督教的倫理道德觀,基於人類具有『原罪』。上帝造人,造出一男一女亞當和夏娃,他們違背上帝命令而偷吃禁果,這份罪責便隨之傳給後代。所以只要是人,生來就背負著原罪,不能夠自我救贖,必須要依靠耶穌的拯救。
儒家文化也討論人性原始的倫理道德,而且這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在孔子的時代,他不曾明確為人性的善惡定論,孔子只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認為人性天生都是相去不遠的,只是後天的行為習慣纔使每個人的表現差異越來越大。那麼人性到底是善還是惡呢?用基督文化的語匯來說,人之初,到底有罪還是沒罪呢?
孔子沒有定性,而孔子之後的儒家學者卻給出了不同答案。儒家『亞聖』孟子提倡『性善論』,認為人生來懷有善心;而荀子提出『性惡論』,認為人生來具有惡心。正是對人性的基本判別不同,便衍生出了對於治國理政的思想不同:
孟子堅持德治、提倡仁政,希望用道德的力量感化人心、教化善念;而荀子作為儒學家,在『性惡論』的理論下,教出的是李斯、韓非子這樣典型的法家弟子,法家思想者正是由於不信任人性纔重法度,要用法令來約束人性之惡。
這便是『德治』與『法治』的分野。
但理論出發點的不同,不影響融會貫通的運用自如,在中國歷史上,往往是『德治』與『法治』並存的手段最成功有效。對於人性的兩面性,既要進行德治的教化和引導,也要運用法治的約束和保障。
所以與基督文化的信原罪、信救贖相比,中國儒家更信人性善惡並存、信人性天生相近,要靠後天的修習來實現自律、靠德法的兼治來實行他律。
儒家文化,是一種退而修身、進而治國、修己達人的實用型文化。
(四)宗教與文化
兩者還具有最本質的不同:基督文化是宗教信仰,而儒家文化是人生修養。
基督文化,一切教義首先是以信仰上帝為前提,無條件信服是理論成立的基點,所有信奉都來源於對超自然力量的神性崇拜;儒家文化,以老師的教導內容為至理,一切學說都是經驗總結出的道理、是理性推導出的邏輯,所有認同都是基於對現實存在的人性分析。
任何宗教的神性崇拜都是強調唯一性、具有排他性的,必然是一種與理性相對立的思維;但是作為人生修養的學術理論正好相反,是從理性出發形成的思維產品。
有些觀點認為,在中國,嚴格的宗教意識從來都不真正深入人心,所以中國人缺乏信仰,缺少來自教義力量的約束,缺失源自末日審判的畏懼,所以會道德滑坡、所以會喪失底線……但這實在是一種文化上的偏見。對於廣大中國人,雖無宗教,卻有信仰。
大部分中國人,受文化基因中代代傳承的現世思維影響,對無法證實的神明和死後世界是否存在確實存疑,因此難以徹底信奉宗教中宣揚的唯一真神。但是中國人絕對信奉著在儒家文化主導下、社會形成公論的道德教義,信奉『厚德載物』、信奉『為政以德』、信奉『忠孝仁義,信禮智勇』、信奉『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信奉『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信奉『日省其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信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信奉『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儒家文化從人性本源、到目標設定,從修身過程、到社會推廣,全都給出了明確的思想認知和操作方法,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這些理論學說足夠指導一個人成人、成事、成功。所以中國人的信仰,不是冥冥神明的救贖,而是自身文化的指引。
儒家文化,是一種以文化信念取代宗教信仰的理性力量。
(五)尊神與尊師
12月25日聖誕節,是把耶穌當做神聖來禮拜;而9月28日祭孔日,是把孔子還原為教師來禮敬,——所以祭孔日的本質,是教師節,而不是聖誕節。孔子被尊為『至聖先師』,重點始終是『師』。
如果以一個周游列國奔走呼號的政治人物的角度來打量孔子,那麼孔子的一生無疑是失意的一生,他在生前從未圓滿實現過政治抱負。而歷朝歷代優秀的政治家卻數不勝數,他們在仕途上比孔子大有作為,可他們卻都沒有成就孔子的名聲,為何?就因為孔子最偉大的身份,不是政治家,而是教育家!
他是一個開設私學而有教無類、提倡六藝而因材施教、弟子三千而賢者彌眾、學而不厭又誨人不倦、編撰六經又教學相長、為社會成就『學而優則仕』的有為學子、為後世傳遞經世致用的人間真理——這樣一位具有開創性、示范性的成功學者與師者。
教師,是孔子最平凡也是最偉大的身份,是他最朴素也最恆久的價值;教師,是中國文化以『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敬重、不同於神性崇拜而達到的一份理性尊崇。
儒家文化,是一種尊師重道大過尊神拜聖的學習型文化。
9·28祭孔日,它的意義絕對足以與聖誕節比肩。耶穌作為人類原罪的救贖者,是宗教中的靈魂拯救者;而以孔子為代表的教師,正是現世中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當基督文化信徒把心靈歸宿寄予神的時候,中國文化只是讓人們把心靈安頓給自己,以文化教導為信條,不是以到教堂每周禮拜的形式、而是以在社會終身學習的方式,修己達人,內聖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