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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全國人民忙著搖手機紅包的時候,當回到農村的人感嘆『故鄉正在消失』的時候,當同齡人吐槽『年味』越來越淡的時候,90後安徽青年吳勝斌正冒著寒風,給自己的村子辦一臺『春晚』。
這幾乎像一部勵志電影,卻又不是虛構。2015年春節,他和兩名同伴,改變了落寞的家鄉。
『在打工和打麻將之外,生活還有改變的可能』
『過年只聞麻將聲』,安徽省安慶市望江縣涼泉鄉韓店組的村民大都習慣了。
吳勝斌的父母都在家務農。上大學前,他一直在農村生活。『太單調了。』這是22歲的他對農村文化娛樂的總結。
『廣場舞、唱戲這些活動基本都在鄉裡,村裡非常少見。年輕人還會上網、看電視,30歲以上的人,平時除了打麻將就是閑聊,接觸不到新的信息。打工的人在外很忙,沒時間娛樂,回來之後也只能打麻將。』
不單調的城市,更帶走了鄉村的太多『人氣』。『很多孩子上了大學,在外地打工的父母連春節也不回來了。今年村裡應該有4個大學生,但第4個人到上海去和父母過年了。這樣下去,農村的人會越來越少。』
安徽工業大學大三學生吳勝斌,從高中時就想辦一場晚會了。『但學習任務太重,放假回家還要復習功課,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准備。』
2013年春節,讀大一的吳勝斌寒假回家,在自己家辦了一個『KTV聚會』。村子裡的孩子們一起用家裡的音響唱歌,『都很高興』。
『我想,我應該把這種快樂擴大。不僅是讓孩子們,也讓村裡的大人們感受到這種快樂。』可惜的是,2014年春節,他依然沒有實現願望。
『因為春節期間打工加班費很高,所以,很多村民過年不回家,而是把家裡人接去團聚。』那一年,村裡留下過年的人很少,節目和觀眾都湊不齊,吳勝斌的『村晚』也沒辦成。
2015年,同村的李志文和史甜琪也進入了大學,吳勝斌發現自己有了幫手。史甜琪21歲,就讀於馬鞍山師范專科學校,李志文18歲,就讀於安徽大學。他們的父母都在外打工,每年暑假,他們也當過離開農村去找父母的『小候鳥』。
他們幾乎一拍即合。『2014年,我們就開玩笑要不要辦春晚。今年,我還沒回家,就收到了吳勝斌的QQ信息,說今年想辦,我也覺得挺有意義。』李志文說,『希望把自己在大學裡學到的東西傳遞給其他人。』
『辦一臺春晚,可以讓村民看到,在打工和打麻將之外,生活還有改變的可能。』吳勝斌這麼定義他想傳遞的話。
距離春節20多天時,3個90後開始了准備。
他們從零開始,在網上查資料、設計舞臺、定預算、寫主持詞、下載音樂視頻……吳勝斌專門請教了在外地從事新農村工作的表舅,得到了贊同。有人曾提出去請專業演員,被吳勝斌否決了。
3個人確定了原則:『節目都由村民自己表演,讓大家離開麻將桌。既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參與,又要顧及各個年齡段的人。』
村子裡的消息,在田間地頭傳得飛快。『我們剛確定下來時,村裡人基本就都知道了。』但大部分人聽了只是覺得新鮮有趣,不斷追問具體時間和節目。還有村民懷疑地問:『有人會來看嗎?』
一名在外打工的中年村民提的意見讓吳勝斌驚訝:『隨便搞搞,何必那麼認真呢?反正不會有人看!』吳勝斌當時就向他保證:『到時候看的人肯定非常多。』
『他們不是不想改變,只是缺一個機會』
春節越來越近,卻沒有一個村民主動要求表演節目。大部分男人還在外地打工,村中基本都是婦女和孩子。怎麼辦?
吳勝斌先招呼來了村裡的小朋友。『孩子們很容易接受,一喊就來了。但讓各位嬸嬸、伯母參加廣場舞,就稍麻煩一些。很多人剛開始不好意思,就不想來。』
他們挨家挨戶拜訪各位伯母、嬸嬸,請她們加入表演隊伍,答應的卻只有4個人。吳勝斌決定采取『一計』。
排練第一天,他從家裡搬來了舊音響,讓史甜琪帶著小孩子們在村中湖畔的空地上學跳《小苹果》。『其實就是先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果然,很多孩子的家長前來圍觀練舞。『她們看到孩子們跳得好,我們也一直在勸,最後就有人加入,後來人越來越多。』村裡有幾位阿姨在外打工時跳過廣場舞,她們加入後,還主動分擔了教舞和宣傳的工作。
作為《小苹果》的教練,史甜琪感觸很深:『孩子們都很聰明,大概三四天,就跳得很整齊了。他們不是不想改變,也許只是缺少一個機會。』
農歷臘月二十六之後,打工的人紛紛返家,『村晚』也火了一把。很多人根據特長,主動報了節目。
在臘月二十八,節目單初步定了下來:1段黃梅戲、1個魔術、兩個樂器類節目、3個舞蹈、13首歌曲。『都是大家主動來的,我們盡量篩選一些有意義的歌來表演,比如《父親母親》。』
節目有了,吳勝斌卻沒有停止思考:『怎麼讓晚會更有意義?』
他們決定在晚會裡加一個頒獎環節。吳勝斌在紙上列出了『最佳丈夫』、『最佳媳婦』、『傑出青年』、『最佳長輩』、『少年先鋒』、『最佳教育』6個獎項名稱:『想讓每個年齡段的人都有一個榜樣。』
『評獎?評什麼獎?』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家人,一貫支持他所有行動的父親剛開始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開晚會嗎?這個有什麼用?』
不僅是父親,全村人也都不理解。臘月二十八那天,吳勝斌和李志文親自登門拜訪全村每一戶人家,最後硬是把每家一頭霧水的男性戶主,請到了自己家裡開會。
『我跟大家詳細講了每個獎的含義,發給每個人一張白紙,讓每個人把自己心目中最符合這個獎的人寫在紙上,從給小孩子的「少年先鋒」開始,按年齡順序評。』吳勝斌說,『我們盡量透明,每評完一個,就重新發紙,最後由李志文公開唱票,當著大家的面評出了每個獎的得主。』
這是韓店組村民第一次知道,在彼此心中,誰是『最佳長輩』、『最佳媳婦』。
『最佳丈夫』史結義的妻子多年來癱瘓在床,他始終精心照顧妻子,不離不棄。『最佳媳婦』高月霞的丈夫在外打工,她一人照顧兩個孩子、80多歲的雙親和年老的哥哥。『最佳長輩』金四田是村裡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少年先鋒』方小宇聽話懂事,成績好,是全村公認的好孩子。而『傑出青年』和『最佳教育』獎,則分別由吳勝斌和他的父親獲得。
『希望通過評獎,讓大家看到身邊的榜樣,學習他們的優秀品質。不僅是文化活動,精神生活也應該豐富多彩。』吳勝斌專門買了獎狀,請村乾部蓋了公章,『讓這個獎顯得更有說服力』。
臨近春節,天氣不好,看到大家熱情很高,他們也考慮過是否將晚會提前開始。『但後來一想,年三十打麻將的現象最嚴重,提前辦就失去了讓大家離開麻將桌的意義。』李志文說,最終晚會還是確定在除夕舉辦。
村裡年輕人和老人的觀念碰撞,也讓他們印象頗深。
晚會選址在吳勝斌家門口。『剛好我家就在村中湖的堤岸上,地勢較高,不用搭舞臺的地板。』根據地勢,他決定把舞臺搭在南面。
『很多老人指責我們,舞臺應該坐北朝南,這樣根本不對,不合規矩,讓我們重新來。』他們講了很多『舞臺高有利於觀眾看節目』的道理,老人們還是很難接受。
『老人們很少接觸新信息,傳統觀念還是根深蒂固,不理解我們。』吳勝斌說,『這個只能好好溝通,讓他們平時多看一些新事物吧。』
但3個90後也收獲了越來越多來自父輩的意想不到的溫暖。
吳勝斌的父親專門開車到鄰村借來了不鏽鋼管,和3位叔伯一起搭好了舞臺上掛燈光、橫幅的架子。條件簡陋,舞臺背景只是做編織袋的紅白藍條紋塑料布,卻糊上了一大張花花綠綠的仙鶴、寶塔風景畫。細心的長輩們特意找來了兩盞紅燈籠,高高掛起:『過年嘛,熱鬧!』
吳勝斌花了一下午,趕到鄉裡的批發市場,買了音響和小燈泡。『專業的音響要1萬多元,太貴。』他盡量選最省錢的。加上搭建舞臺的各種設備,他墊付了1000多元。
天不遂人意,在晚會彩排時,廉價音響『罷工』了。
最讓吳勝斌感動的是,幾位村裡的長輩馬上站了出來。他們聯系鄉裡賣家電的人,借來了一套專業的設備。『從清晨6點出發去鄉裡,晚上10點多纔回來,飯都來不及吃。』
當地人均年收入大約在五六萬元,7位村民自發給晚會捐了3060元。『本來沒想麻煩大家,可後來大家要給我們友情贊助。』吳勝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們用得比較節省,最後還剩1000多元。』
最小的表演者3歲,最老的70多歲
2月18日,除夕晚上7時30分,村民們不在家打麻將,而是陸陸續續聚集到了吳家門前。
吳家門前是鋪著紅地毯的露天水泥臺子,架子上扯起了橫幅,寫著幾個毛筆大字:『2015年韓店組首屆春節聯歡晚會。』上百個小燈泡掛得離頭挺近,北風刮得塑料布直抖,似乎馬上就要散架。
這時候,一身黑色羽絨服、圍著粉色圍巾的史甜琪和身穿藍色外套的李志文,手持話筒站上了舞臺。
吳勝斌和李志文都在大學主持過學生晚會,史甜琪則沒有這樣的經歷。吳勝斌專門把主持的重任交給了他倆。『這對農村孩子也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讓家裡小兄弟、小妹妹多鍛煉一下。』
『辭舊歲歡欣鼓舞慶佳節,迎新春豪情滿懷換新天。當辭舊的鍾聲在大地回響,當喜慶的煙花在天邊綻放,春天正在向我們走來!』他們的主持詞頗為『官腔』,觀眾席間也在大聲喧嘩。第一次當主持人的女孩有些不知所措,不得不中斷念詞,大聲引導觀眾迅速回到觀眾席就坐。
『暫停吧!』下面有人喊,但他們遲疑了片刻後,還是念完了開幕詞。
『新年伊始,希望《小苹果》給大家帶來快樂!』隨著史甜琪的話,穿著粉紅、墨綠、黑色羽絨服的8個孩子走上來,從前至後排成了『2-1-2-3』的隊形,表情認真。
看著熟識的孩子們跳舞,閑聊的村民逐漸開始大笑、喝彩。音樂剛結束,最後一排的3個孩子就飛跑下了舞臺,臉上還帶著笑容。一位中年村民撓撓頭,上臺唱了《父親》。音響中斷時,他憨厚羞澀地笑著。兩個男青年一起上臺唱了《好兄弟》,還有點不好意思。
晚會進行到後面,幾乎每個人都上臺表演,都有小孩子拿著家裡的塑料花,有模有樣地上前獻花。『沒有人教給他們,他們自己主動上去的,表演得好,所有人都高興。』村民胡結民說。
胡結民今年47歲,他一直在上海打工,做服裝類生意。『這次春晚大家都報節目,我平時對相聲比較感興趣,就報了語言類節目。』晚會上,他和22歲的小伙子史餘星一起表演了自己的原創相聲。『我也沒什麼表演經驗,這個相聲是自己比較有感觸纔創作的,主要是關於農村的變化。』
有的家庭甚至報了多個節目,胡結民的女兒胡紫燕,上臺為大家表演了吉它彈唱《童話》。
最小的表演者岳亦君3歲,她參加了《小苹果》舞蹈和《媽媽寶貝》獨唱兩個節目;最年長的表演者方炳根已經70多歲,他為大家獻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沒有音樂,老人只清唱了四句,迎來陣陣笑聲和掌聲。
『其實准備還是不足,音響經常中斷。』吳勝斌反思,『本來有個非常專業的戲劇演員在臺下,但就是因為音響不好,人家沒有上去表演。』
現場來了200多人,很多外村的人也在不斷趕來。簡陋的晚會現場沒有那麼多的椅子,大部分人站在寒風裡看完了演出。本來只有21個節目,但現場的觀眾太熱情了,不斷有人要上臺表演,最後一共表演了30多個節目,持續了3個多小時。』吳勝斌沒料到大家如此熱情,攝像機也沒有准備好,最後只錄了88分鍾,他也覺得頗為遺憾。
『以前別的村裡也辦過,但最後的效果都不如我們這裡好。』胡結民說,『不光我們村,別的村子也在談論這場晚會,一直到大年初七,都還有人在談!』
吳勝斌發現,『村晚』的意義,不僅在於『村裡人換個形式玩一玩,聚一聚』。
『自從這幾個孩子准備春晚,村裡面開始跳廣場舞、唱歌,娛樂形式變得多樣了。』胡結民說。
他還補充了一個細節,村民們為了讓春晚更專業,所有的表演者在臺上都努力說普通話。『其實很多人普通話都說得不好,但我們想,既然要辦晚會,那就得學著改變。』他自己就專門為表演相聲練習了普通話。
『奮斗時想去大城市,但農村纔是家』
吳勝斌即將畢業,可能今後會沒有時間回家,他希望家鄉的大學生能接下這個任務,把春晚發展成一個傳統。截至3月14日,帶視頻的單條微博已經有了12萬多的閱讀量。
『雖然沒有電視上的春晚那麼高大上,節目也沒那麼精彩,但在我看來,卻比他們有吸引力。希望這樣的晚會能夠繼續傳承下去,在全鄉、全縣、乃至全國推廣。』吳勝斌把『村晚』傳到了視頻網站,寫下了這樣的話語。
然而,想把春晚發展成傳統,他們必須面對現實的難題。
『最大的問題還是資金。有些人覺得,你不就是要錢嗎?所以,我們開始並沒有采取讓各家平攤的方式,畢竟各家的實際情況都不一樣。』李志文說,由於擔心村民產生抵觸情緒,他們只是采取自願資助的方式募集資金,公開了資助紅榜單,把賬目透明化。
在排練和表演中,部分村民有不守秩序的一面。喧嘩、走動,影響到了晚會的表演效果。
『這也需要慢慢轉變,畢竟村民之前對於秩序的觀念比較淡薄。』史甜琪說,『今後還需要多加引導。』
『必須借助村民的力量。』辦了春晚後,吳勝斌最大的感慨是:『學生們可能比較有思想,但實踐起來還是要發動村裡的大人。』從前期排練到後期搭建舞臺,他都在不斷從鄉親的角度考慮。『平時多給大家買水、多聊聊,讓大家在實踐中逐漸接受我們。我想把春晚做成家鄉的一個傳統,每一年都辦。』
2015年,他們在想晚會的結束語時想了很久,最終寫下的是:『2016,我們再見。』
他在晚會上作為『傑出青年』代表發言時,還提到了一個創意——『農生會』。
『這是一個所有農村學生的協會。農村的老人對很多新鮮事不太了解,我們希望通過農村的孩子,來向大人傳遞新的、科學的觀點。因為現在大家都在外讀書,成立不太現實。我在想暑期回家慢慢推廣。』
和吳勝斌的對話中,他提到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推廣』。
『我宣傳的是一種心系家鄉的正能量。將健康、文明、進步之風推向農村,發揚農村文化新風貌。』
他並不諱言自己也想留在城市:『對於農村的年輕人來說,奮斗時肯定想到大城市去,但農村纔是家。在過年時甚至老了之後,我們還是希望回到這裡生活。所以,我想看到這裡變得更好。』
在令他難忘的『村晚』上,吳勝斌穿著簡單的藍色薄外套、牛仔褲,戴著眼鏡,以『傑出青年』身份登場。
獲獎致詞仿照了《感動中國》:『求學在外,卻心系家鄉,心懷理想,敢想敢做。』
身形略顯單薄的他手握話筒,聲音略有些激動:『辦這場晚會是我夢想的一個起點,晚會的籌備是為新農村的精神文明建設出一份力。如果你參與了晚會籌備的全過程,我相信,你會是一個不一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