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岸青 邵華
60年過去了,60年一個甲子,60年老了一代人。但親愛的媽媽楊開慧,在億萬人民心目中,您好年輕啊!您依然是滿頭秀髮,白衫黑裙,一雙明眸,秀麗而剛毅,您依然是那麼端莊而親切,勇武而高雅。
60年前,罪惡的反動派一聲槍響,殘酷地中止了媽媽年輕而寶貴的生命。從此,爸爸過早地痛失了“驕楊”,孩子們過早地痛失了母親,黨過早地痛失了自己的戰士,人民過早地痛失了親愛的霞姑娘!
爸爸因“失”之痛,才寫下“開慧之死,百身莫贖”這樣沉重的句子,才留下“女子革命喪其元,焉得不驕”的讚語,才譜下《蝶戀花·答李淑一》這首千古絕唱。在中國,及至世界,誰都知道,“驕楊”就是您!60年代初,我們請求爸爸把《蝶戀花》寫給我們的時候,爸爸提筆把“我失驕楊”寫成了“我失楊花”,我們以爲是他老人家的筆誤,可爸爸緩緩地說:“稱‘楊花’也很貼切。”原來,爸爸並非無意寫成。當時,我們從爸爸凝望着窗外的眼神裏,似乎看到楊花似雪,紛紛揚揚於春天的綠海之上,瀰漫於無限江山之間……親愛的媽媽,您好年輕啊!
那麼早,當魯迅先生用阿Q爲時代寫真之際,親愛的媽媽,您,一個有名望的進步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教養良好的少女,勇敢地與一位最清醒、最睿智的農民的兒子,一個革命的先驅者同步,結成“人間知己”。在那魑魅橫行濃雲低垂的湘江、黃浦江、珠江、長江邊,永遠留下了您與爸爸作爲戰友並肩前行的足跡。親愛的媽媽,想起您,就很自然地想到燈火,在清水塘,在都府堤,在望麓園……總是您爲父親點燃那通宵不滅的燈火,從漸漸明亮的光暈中您輕輕退出,讓父親伏案疾書。您悄悄地沏茶,悄悄地一次次熱好飯菜,悄悄地縫補衣服,悄悄地燒紅炭火,悄悄地在窗外門內傾聽着深更半夜裏任何一點可疑的響動。在東方欲曉的時候,父親得以擱筆,您又悄悄把父親寫有“定稿”字樣的文章,逐字逐句的謄清……著名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其中就凝結了媽媽的心血!無論是在上海、長沙、韶山,或是廣州、武漢,多少個日日夜夜,窗前燈光明明滅滅,親愛的媽媽,您都在父親身邊盼望和迎接黎明,一直到您在板倉與父親分別。誰知這一別竟成了您和爸爸的永訣,再也沒能夠“重比翼,和雲翥”!那是“天陰起朔風,濃寒入肌骨”的日子,您在《偶感》一詩中,“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牽掛的是“足疾是否痊,寒衣是否備?孤眠誰愛護,是否亦悽苦?”您突然發現曾經是稔熟的一切忽然生疏了,隔絕了!父親的足疾本應由您侍候、治療,寒衣本應由您來置備、縫補,多麼可怕!您從此再也無法事必躬親了。留給您的只有欲哭無聲的痛苦思戀和一日三秋的無盡憂心!從新近發現的您犧牲那年密葳在牆壁裏的手稿中,我們才真切地體味出您對爸爸的摯愛是怎樣地催人淚下!最後,在昏慘慘的大牢裏,敵人在您身上試過他們的皮鞭、壓槓、老虎凳、竹籤子的威力,我們在60年後的今天想起來都不寒而慄,但您柔弱的女兒身都挺過來了。敵人又對您進行利誘:“只要你聲明與毛澤東離婚,就可以獲得自由。”但這個“只要”所及,卻是您節操和信念的全部!在生與死、靈與肉最驚心動魄的抗爭中,您又勝利了。“死不足惜,但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這就是您的響亮回答!親愛的媽媽,您用鮮血寫出了一首遠勝於《上邪》的詩章,用最後的生命,高歌出了一首對爸爸忠貞不渝的愛情絕唱!敵人在媽媽面前,以徹底失敗告終。我們的爸爸卻失去了他親愛的夫人、有力的助手和忠誠的戰友。“我失驕楊”的悲哀和緬懷之情,也籠罩了他的一生。爸爸一生以事業爲重,他酷愛寫詩,但由於工作繁忙,所寫的詩詞數量有限,且大都是有關革命鬥爭重大事件或重大主題的,涉及個人生活事件的極少。但據我們所知,爲您留下的詞章就不下3首之多。爸爸對您的愛,對您的懷念之情,是我們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媽媽,你正值英年走了,孩子們卻失去了慈愛的母親,失去了溫暖的家庭。曾記得,媽媽追隨爸爸,奔走革命,孩子們幾歲裏便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但也沒有哪一刻離開過媽媽懷抱的溫馨。即使媽媽白天黑夜協助爸爸抄寫文稿,孩子們也在媽媽用腳踏動的搖籃裏酣睡,睡夢也盪漾在母愛的小河中……即使在大牢中死去活來的間隙裏,媽媽也承擔着母親的天職,在那黑暗中給岸英哥哥講光明的故事,用血肉模糊的手把着他的小手教他寫字……若不是失去了親愛的媽媽,三弟兄怎會在上海灘流浪?若不是失去了親愛的媽媽,岸龍怎會早夭,岸青怎會落個用終身痛苦也彌合不了的創傷?難怪爸爸曾對我們說:你們的媽媽是有小孩子在身邊英勇犧牲的,很難得啊!爸爸完全能想象到革命者和母親集於一身的您,在最後的日子裏的極度艱難和精神上的無比強大。您是那麼堅定地跨進了永生之門。親愛的媽媽,您好年輕啊!
就在媽媽獲得永生的時候,我們的人民,卻失去了自己的女兒。您是板倉的紅霞,在您的生前身後,鄉親們都稱您爲霞姑娘,在深情地講述着您的嫺靜、高雅、端莊、善良。您從小熱愛勞動,洗衣做飯,挑水砍柴,樣樣都能做。農忙時節,還經常幫助鄉親鄰里曬穀曬草。板倉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您勤勞的足跡和身影。您生前的日子是那麼短暫,但您一直都在奉獻。您救助過多少孤寡老人,東家送糧、西家送衣。在黃鶴樓下,您領頭湊錢爲一位老婆婆安葬早夭的兒子。在清水塘邊,您和外婆熬夜燈下,給兩個女青年的夾衣裏絮上了溫暖的棉花。毫無疑問,您給予爸爸的最多,因爲您知道爸爸奮鬥和存在的意義,不只是拯救一時一地的飢寒交迫,而將是澤披華夏!親愛的媽媽,您好年輕啊!
媽媽以鮮血和生命爲黨贏得了光榮,我們的黨卻失去了自己的英雄戰士。早在五四運動剛過的長沙,媽媽您——一個毅然剪去長髮的少女,蔑視着封建衛道士們“男不男,女不女”的嘲諷,昂首挺胸走進了帝國主義開辦的教會學校,拒絕禮拜上帝而率隊沖決校門,走上街頭向舊世界示威。在《向不平等的根源進攻》、《呈某世伯的一封信》中,您把自己的革命思考像火炬一樣擲向黑暗。早在爸爸從事建黨活動而經費奇缺的時候,您不顧家庭經濟困難,毅然動員外婆,把外公去世時親友送的一筆奠儀費,捐作了建黨活動經費。這年您成爲社會主義青年團在湖南發展的第一批團員,次年,中國共產黨誕生以後,您就成了最早的黨員之一。隨後,您長期擔任黨的機要工作和交通聯絡工作,無論在多麼險惡的環境中,從未出過半點差錯。直到您在板倉堅持地下鬥爭,在與上級組織失去聯繫的情況下,您仍在楊柳坡、象牙山等地祕密召開會議,商討赤手空拳奪取敵人槍支的計劃,領導了長沙、平江、湘陰邊界的地下武裝鬥爭。解放後,爸爸在接見您的堂妹楊開英的時候,曾高度讚許說:“你霞姐那時是贊成武裝鬥爭的。”在牢獄裏,親愛的媽媽,那時歷史賦予您的使命就是在酷刑中守口如瓶。每當您從昏迷中醒來,回答敵人的還是那麼一句話:“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什麼都不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您留下的遺言仍是:“我死後,希望家裏人不要作俗人之舉。”“犧牲我小,成功我大。”任何人都會面臨“我小”、“我大”的決擇,而作爲一名革命戰士,哪怕29歲就犧牲了所鍾愛的一切,也要使黨的事業分毫無損!親愛的媽媽,您好年輕啊!
今年初春,老家長沙縣的鄉親們首倡捐資修建您的漢白玉雕像,這一義舉像一陣春風吹遍了大江南北,其中多少事例,令我們感奮不已。從老紅軍到工人、農民,從書畫家到中小學生,大家懷着對您的深切崇敬與緬懷之情,集腋成裘,爲您建造塑像和整修陵園。這一活動得到了各級黨政領導及中央的大力支持。當然,您的兒女和鄉親們都知道,您的豐碑早在60年前已用您的壯舉,在千千萬萬人民心目中豎立起來了。我們也知道,無論我們怎麼精心雕塑都無法完全再現您的奕奕神采。我們還知道,也許這與您60年前的初衷相悖。但我們實在想看見您啊!這是我們的一樁心願。一樁既神聖又親切的心願。媽媽,親愛的媽媽,塑像將永遠矗立在板倉這塊英雄的土地上,矗立在鄉親們中間,與鄉親們朝夕與共……
您仍然是滿頭秀髮,白衫黑裙,一雙明眸秀麗而剛毅,您依然是那麼端莊而親切,勇武而高雅。青春與朝氣與您同在,青山與綠水與您共存……
親愛的媽媽,29歲的媽媽,您好年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