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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老師走了。
25日下午,我陪人進城辦事,半道上心血來潮,翻看手機,發現一個『未接電話』,是一個朋友打來的。忙打過去。那朋友便告訴了我這個噩耗。當時我正在地鐵裡。地鐵裡聲音嘈雜,一時間我既沒聽清,也沒醒過味兒來,便放大了聲音問:『魏巍?哪個魏巍?』
對方說:『就是寫最可愛的人的那個!昨天晚上去世的。你沒得到任何消息嗎?』我的心一沈。中午,我還和中國作協辦公廳的一個同志,就作協即將召開的一次會議,通過一個電話。那個同志應該是知道這檔子事的,但她什麼也沒說呀。辦完事,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了,打開網頁搜索,有這樣的消息確認:『2008年8月24日晚,魏巍因病不幸去世,永遠離開了我們,享年88歲。』那就是真切的了……
我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讀的《誰是最可愛的人》,應該是中學時吧。在課本上。後來知道他又寫了許多優秀的作品,比如戰爭三部曲,《地球的紅飄帶》《火鳳凰》《東方》,榮獲了茅盾文學獎。這部巨著,據說是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寫的。從一九五八年寫到一九七八年。一九五八年,他已然是中國文壇上最走紅的作家了。當時,地無分南北,人不分老小,可以說舉國上下,無人不知,誰人不曉《誰是最可愛的人》這部作品和魏巍這個作家。但他居然還能埋下頭,用二十年的時間來寫一部文學巨著。這在中國文壇上是極其罕見的現象。而在這過程中,他還參與創作了《東方紅》史詩。這部史詩《東方紅》演出後立即轟動了全國,但他仍然埋頭繼續寫他的文學巨著。在這二十年,他成了部長,當了『高官』,卻仍然堅持著寫巨著。後來,他又遭受『文革』災難的無盡衝擊和無窮折磨,他卻還在繼續堅持寫著這部巨著……
他是真有話要對這個世界說啊。他是真想通過自己的創作,讓自己的國家,自己的人民,自己的軍隊,自己所依賴的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啊……
我沒有全部讀完魏巍老師的作品,我也沒有悉心研究過魏巍老師人生的全部歷史,我沒有資格來評價他的文學成就。我知道,現在有一些人並不贊成魏巍老師那樣的活法和寫法。他們並不希望作家,更不希望文學跟整個民族的命運和時代的命運緊密掛起鉤來。怎麼活,怎麼寫,的確是每個作家,每個人自己的事情。我們的體制應該給每一個作家和每一個人以充分的生存發展權利。但是我覺得我們沒法在魏巍老師那樣一種文學的執著和人生理念的頑強面前無動於衷。近年來,中國文學的疲軟不正是因為缺少了這種執著和頑強所致嗎?少靈魂,缺精神,哪來真正的藝術?這和中國足球的萎軟其實是同出一個病根的。
說到這裡,我想起最近有一股風潮,歪批和徹底否定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做這種事的當然是『知識分子』,是『文化人』。但在我看來,這些人恰恰既沒有知識,也缺少文化修養。
歷史進步總是表現在長江後浪推前浪,也表現在後浪超前浪上。但身為後浪的我們因此就可以嘲弄前浪,蔑視前浪,甚至故意歪曲前浪了嗎?這不僅僅是無知,也缺少一點最起碼的文德和學人的良心。固然,我們一定不能拘泥於前人的足跡而遲滯不前,更無須奉前人為尊神而泯滅自己。大膽超越前人,是每一代新人最起碼要完成的使命。但是在這時候,必須明白一個最淺顯的道理,任何一個後浪都是由於前浪的使力而造成的。任何一個五層樓,都是站在前四層樓的肩上纔成為『第五層』的。
每一個作家嚴格說起來,都只能屬於某一個時代。真正超越時代超越歷史而永恆不朽的作家,有,極少。像最近被嘲弄的巴金、老捨、冰心,還有常常被捉弄的魯迅,在他們那個時代,都曾點亮過多少渴望自由、民主、愛情和真善美的年輕人的心靈。我曾經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早先,一個東南亞的作家代表團來中國,那些老作家提出要見巴金,等真的見到巴老,他們一下便全跪下了。他們太激動了。因為他們年輕時被他的作品深深地打動過,並因此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我們早已擺脫了那種封建的時代,我們可以自由自主地愛。在過去的家庭裡社會上,是年輕人跪倒在老人面前受壓制,而現在的家庭,現在某些社會角落裡,是老人們跪倒在『小皇帝』面前甘於去侍奉。時代發生如此巨大變化,現在的年輕人不再會和這些前輩作家作品中人物命運產生共鳴,他們的一些寫法在我們看來似乎也顯得比較的『落伍』和『幼稚』了,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造成的,是他們個人所無法改變的,因此也是正常的事。我們可以分析他們作品的得失,不受他們作品的局限而再造新的局面,但千萬不能嘲弄。只要他們在他們那個時代,確實是推動了歷史前進,是站在他們那個時代前進的方向去努力的,而且取得了重大成就的,都應該得到最大的尊重。
比如我們的父母都會老。他們總有一天會變成『老小孩』。我們也一定會做出許多他們做不到的大事。但因此,到那時候,我們會厲聲嘲弄他們嗎?會摒棄他們嗎?會拿他們開涮嗎?何況還有一些大學老師,蓄意歪曲和輕蔑李白、杜甫、李清照、曹雪芹等一批我們民族文化的巨匠,用此伎倆來嘩眾取寵,以博取自己在學術研究上得不到的那種虛名浮利,那就更加可惡了。要知道,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是靠多少代人積累積淀纔能成氣候的。無知和狂妄地否定一切,也許會博得一些虛無分子和無知者的掌聲,但虛無必定改寫不了人類的文化史。把歷史隨心所欲地當猴耍的人,必定也會被歷史耍成個『猴』。這個定律早已被歷史本身證明了的……
不知道魏巍老師臨終前懮慮過這些不該讓他再傷神痛心的事情不?他最後的時刻又在想些什麼呢?他走在八月二十四日那天,如果那一天,或前兩天,他還清醒著,他應該知道北京的奧運會開得如此成功和圓滿,全世界都在為今天的中國驕傲,他應該會是放心地走的。
安息吧,魏巍老師。
陸天明,著名作家、國家一級編劇。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桑那高地的太陽》《泥日》《蒼天在上》《大雪無痕》《省委書記》《高緯度戰栗》等。 1952年,魏巍(右)在朝鮮三登野戰醫院訪問志願軍模范護士羅克賢。(陸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