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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以後,父親衰老的速度快得讓人心痛。早上提着魚竿出去的是一個人,晚上空手回家的又是另一個人。那種衰老並不表現於白髮或佝僂,而是眉宇間的神采漸漸褪色,目光黯淡遲鈍。吃飯時,他將空碗一伸,隨口喊了一聲“初三媽”,話一出口,馬上意識到物是人非,像犯錯的孩子一樣低了頭,自己走到飯煲前添飯。我裝作沒有聽見,回頭去望窗外,眼淚已流了兩行。
父母親感情甚篤,從沒見過他們爭吵,總是平平淡淡,溫柔相對。父親是個細心的人,對妻女都很嬌慣,倒是母親大大咧咧,除了工作和家務,別的全不上心。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發現父親對母親的稱呼並不是名字,而是以我的年級數加上一個“媽”字。我暗自猜想,一定是母親對於女兒念幾年級這件事總是不甚了了,所以父親用此種方式提醒她。父親脫口而出的“初三媽”便是其中之一。
說起爲什麼不是“小五媽”或“初二媽”呢,我慚愧得很。初三那年,我叛逆到了極點,逃課泡吧,交男朋友,喝酒抽菸。想來那一定是父母爲我這個壞孩子交流得最多的一年吧,恐怕開口就是“初三媽,咱們的孩子可怎麼辦呀?”所以父親對這個稱呼印象深刻。母親放任,父親大度,是他們的無爲而治讓我迷途知返,最後兩個月的努力終於以高於分數線一分的成績考入了重點高中,母親榮升“高一媽”。
再後來的我,一直很聽話。我玩笑地問父親:“爲什麼沒有聽你叫過‘大一媽’?”
父親憨憨地笑:“叫過的,只是你沒聽過。那一年你寒假和同學去了海南,廣東廣西雲南,兜了一大圈,暑期又去東三省社會實踐,一整年都沒有回家,不記得了?”
仔細回想,那時的我年少輕狂,加之環境新奇,完全忘了家裏盼歸的父母。“大四媽”之後,又是“碩士媽”和“博士媽”,母親曾說:“嚴禁再念下去了,我可不想當‘博士後媽’。”誰知,我的博士答辯剛結束,第二天她就一病不起。
看着父親鬱鬱寡歡,我說:“給我找個博士後媽吧。”
父親目光一凜:“你真的決定要讀博士後了?是不是還是原來那個專業?”
我笑了:“我是說後媽。”父親立刻露出鄙夷的神情來,一副要與我決絕的樣子。從此,我不敢再提。
母親週年忌日,我和父親去公墓看望她。父親在墓臺前坐了半晌,突然笑出聲來,“你母親在病牀上還跟我說,讓你快點兒嫁人,不然就要叫她‘剩女媽’了。”
我一邊笑,一邊眼淚奪眶而出,“我是母親剩在這世上的女兒,不是剩女是什麼?”
說完才後悔,父親又何嘗不是母親拋下的孤獨男人。
父親掙扎着站起,挽起我的胳膊,一瞬間老態盡現,“初三媽,我還是喜歡叫她初三媽,那一年我受了誘惑,險些鑄成大錯,是你母親寬宥了我,她的目光美麗而堅定,她說,我相信我的丈夫和女兒。”
放心吧,初三媽,我們爲你也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