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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山地缺水,不宜種麥。故當年老何若能吃到一頓白麪食品,不用誰問,我都會顯擺:今天我很幸福。但是,明天還得接茬痛苦——嚼紅薯面餑餑,吃完燒心,反胃,吐酸水。
我記得當時公社脫產幹部,每人每月30斤糧食定量中,有百分之二十的指標爲白麪,計6斤。可就是這6斤,足以讓他和他的家人自豪,併成爲廣大社員羣衆鞭策子女進步的光輝榜樣。房東老漢咣咣給兒子兩腳,說:你啥時也出息出息,吃上打餅,讓你老爹老孃也沾沾光!
他說的“打餅”,就是烙餅。由於面少,缺少做麪食的實踐,蒸饅頭怵頭髮面使鹼,撈麪條又太費面,一來二去,當地就覺得“打餅”又省事又好吃。打時內層抹油撒鹽,烙時鍋裏多放油,兩面烙得發黃,吃着外焦裏嫩,說白了,有點鹹酥點心的味道,很解饞。
有一年夏天,縣裏要開知青會,讓我寫個發言稿。那天我下地幹了半道,大隊廣播讓我馬上送到公社。8裏山道,一路小跑。到了,正趕上伙房打餅,那香味往外一飄,人頓時就要走不動了。要說我從小就不饞嘴,可自春天到夏天,頓頓稀粥紅薯鹹菜,味覺功能都要廢了,冷不丁有這味兒往鼻子裏一鑽,生理反應太強烈。我是控制控制再控制,告誡自己:你是知青不是饑民,纔沒闖進去抓一張。當然,也進不去,伙房門口都是端着傢什的公社幹部,正滿心歡喜等着吃打餅呢。
接下來的場面,現在看有點“殘酷”:天熱,公社幹部都在院裏樹陰下吃。文教助理還是個急性子,一手掐着餅嚼,一手就拿稿子看,我還得幫他翻。這邊我飢腸轆轆,一尺之外,那邊滿嘴油汪汪,一時我就明白陳勝吳廣爲何起義了。還好,二兩一張,不大個小餅,助理伸了兩下脖,就沒了,然後喝小米粥。我看別人都是兩張餅,他就一張,順嘴說:這就飽了?他倒實在,說:我老孃下個月過生日。
這話您就聽不懂了。老何懂:他娘過生日,他最起碼得帶幾斤白麪回去。公社幹部是一個大糧本,從糧站買來存在伙房。如果這個月你吃了3斤細糧,那就可以從伙房交錢稱走3斤白麪。那時山裏人串親戚,婦女挎的小筐裏有一個長方紙包。一開始我們不知是何物,房東家收了一包禮,打開一看,原來是白麪,顏色都變灰了,說不定轉了多少道手。後來知青帶去了掛麪,掛麪一下子變成禮品中的佳品。
往下我還和“打餅”有一段故事。公社成立廣播站,抽我過去,連寫稿、廣播帶值機,晚上還管電話交換機(手搖的)。每天補助0.5元,糧票自付。雖然挺忙,但比下地幹活舒服多了,而且,能和公社幹部一起吃,換句話說,能吃上打餅了。夜裏迷迷糊糊接電話,心裏都美:我咋這有出息呢!
伙房就一位老師傅,隔幾天打一次餅,使大鍋。大鍋烙餅香,鍋底放油,煎了兩面,挪到鍋幫子上烙。一鍋烙十多張,下面還得燒火,一個人就有點忙不過來。我先去幫着燒火,很快就下手和麪揉麪擀麪放油鹽,一干,不比老師傅差,這活我在家幫我媽幹過。等幹部們一吃:咋這香?敢情,我更捨得放油。按規定每人兩張,我也一樣,有時油大的都讓人揀走了,我心說就是吃乾麪餅,也香!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一個月,我打餅的手藝練成了,可廣播站的機器線路哪連哪還弄不太清。某日晚開全公社大隊電話會,一個三相收音機(帶擴音)出了事,傳出了“敵臺”的音樂。還好,我監聽着,一聽到“莫斯科廣播電臺……”我立即關機。但那也是嚴重政治事件。轉天早上,縣公安局就來人,把我關在屋裏。那天正趕上伙房打餅,老師傅左等右等不見我過去,只好自己幹。過中午了,幹部們都等急了,餅味才飄出來。
門開了,公社領導給我使個眼色說:是機器問題,你馬上回村去。我知道那是給我一條生路,前不久就有人因這事判了6年。我夾起行李就走,到街上回頭望,幹部們都在吃餅。我到路邊人家討了一瓢涼水灌下去,就回了村,從此結束了臨時“脫產幹部”的生活。往下又插隊數年,就再沒吃過那麼香的打餅。
日後下飯館,點主食我就愛點家常餅,吃不了打包。有一次我主持個作品座談會,四五桌散了,一盤盤餅都沒動,我都拎家來。早上餅夾雞蛋,中午炒餅,晚上燴餅,吃了好幾天。再往後,人家知道了,一要主食就多要餅,直接就打包,弄得家裏冰箱全是餅,老伴說你備荒呢?現在我堅決不要了,我咋也得吃點別的。而且公款少了,個人掏腰包,吃多少要多少,也沒啥可打了,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