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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每次聽罷紅線女的曲子,想要用文詞來形容那餘音繞樑的美感,總令人深憾言語之淺。一個愛戲之徒,能與她同時代,能親身目睹耳聆她的藝術,是多麼的幸運!如今她走了,儘管錄像錄音猶在,但總不是那種“微睇綿藐,聲接魂與”式的劇場感受了。痛乎惜哉!
紅線女年近九十,久歷風霜,她既身逢戲曲藝術的極盛轉衰,又親歷政治社會的天地翻覆,這等閱歷,上可以與由明入清的柳敬亭比,下可以與經歷晚清再到新中國的梅蘭芳比。紅線女作爲一代名優,藝齡長達七十餘年,既經歷了“舊中國”,聲譽鵲起於抗日時期,又由香港返回“新中國”,然後身經“文革”浩劫,終得留命進入新世紀,又眼看着戲曲藝術的式微。她的一生,用她的兒子馬鼎盛的話來說,是“爲粵劇而生,爲粵劇而死”。
幾十年世變玄黃,風雲變幻,紅線女連同她的藝術,都能因其所遇,盡其所能,而各極其致。
在上世紀的四十年代,她在香港這樣的自由世界、市民社會,與馬師曾一起,爲粵劇也爲自己,充分地探索了各種可能性——既有強調民族氣節的正劇,也有充滿市井情調的諧劇,她的歌喉高低不擋,她的戲路雅俗兼工,這是她藝術的第一個高峯。紅線女也從此名傳海內外。
迴歸內地以後,她又藉助政府支持的優勢,充分調動各方資源,外得北方藝術家的提點,內得全省優秀人才的合力,成功演出了《關漢卿》、《搜書院》等名劇。其中一曲《蝶雙飛》,文詞雅健,氣格高華,紅線女唱來聲遏行雲,高而能遠,遠而能還,猶如洞簫之美。這是她一生藝術的第二個高峯,也是百年粵劇藝術史的最高結晶。
十年“文革”,神奇腐朽,波譎雲詭,政治家在其中尚不免左支右絀,何況是不諳世俗的伶人?紅線女裹挾其間,榮辱交加。先作“牛鬼蛇神”,後當“文化局長”,在京劇獨霸的時代,她以一出粵劇《沙家浜》,奇蹟般地令粵劇維持於不墜。她也因之獲致不虞之譽,又因之招來求全之毀。其中自有難言之慨,她對此終生不願提起。而今日事過境遷,我們倒不難抱一種理解之同情。
“文革”以後,紅線女已經漸入老境,對於粵劇,她身歷其盛,又眼見其衰。她以振興傳統藝術作爲餘年事業。她以望八之齡,仍然上演新編時裝戲,還嘗試以動漫的形式表演《刁蠻公主戇駙馬》。每有機會,必呼籲重視編劇人才。總之,她晚年對於傳統藝術的振興,有一種“知其不可而爲之”的意志。她對於粵劇,可謂一以貫之,生死以之。
講北方方言的愛戲之人,以不及看梅蘭芳程硯秋的戲爲憾;講吳方言的愛戲之人,以不及看俞振飛的戲爲憾。他們對於那些看過梅、程、俞的戲的白頭老觀衆,幾乎生一種欲舔其眼的豔羨。我們有幸看過紅線女的戲,但今後又會有什麼人,對我們的耳目之福生一種豔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