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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9日下午,都江堰市虹口鎮成爲地震後都江堰市最後一個通車的鄉鎮。和其他一些受災鄉鎮不同,在與世隔絕的7天裏,這裏發生了相對有效的自救,傷員得到安置,無家可歸的人得以容身,食物獲得基本保證,秩序保持了穩定。
“虹口是震中。”這是虹口鄉黨委書記馬遠見從地上爬起來的第一反應。遍地瓦礫,滿耳哭喊,垮塌不斷。他摸出手機,卻發現沒有了信號。“魅力山鄉,生態虹口”,成都的後院虹口鎮成了一座孤島。電力、通訊和公路瞬間中斷。
事後最初的統計表明,全鄉95%的房屋坍塌。萬幸的是,地震發生在下午,大多數人在室外活動,但仍然有57人死亡,41人重傷,16人失蹤。
下午5點多,開始下雨,暴雨。
雨點打在大路上,揚起剛剛落定的塵土,穿過震掉的屋頂,打在滿屋的狼藉上。大雨餘震中人們仍然在學校裏徒手刨人,那裏的教學樓垮塌了一塊,近十名學生被掩埋。悲傷而絕望的氣氛,瀰漫在整個的鄉鎮。
第一時間內,馬遠見決定,讓鄉規劃辦主任許雲富和劉安德步行,在山間尋路前往市區報信。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時刻,22公里外的都江堰市,虹口鄉衛生院院長石堯貴在市衛生局開會,遇到地震後會議隨即中止,他被市衛生局要求趕回鄉衛生院。“我的崗位在那裏。”石堯貴說。
外面的人想着進來,裏面的人想出去。兩邊同時上路的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路。虹口,成了一座圍城。
充公
“有粥大家一起分,有湯大家一起喝”
趕回場鎮的馬遠見看到,鄉政府辦公樓已嚴重受損,牆面到處是裂痕,水泥地面有斷裂、有隆起。萬幸,房子沒有倒塌,工作人員都跑了出來。“組織”還在。
在安排好學校現場的搜救後,下午四點多,在政府外的空地上,馬遠見組織鄉黨政所有的成員開會。
除安排人往都江堰市報信外,“組織”決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集中調配全鎮的糧食和水。
馬遠見當時認爲,地震後最寶貴的就是食物和水,一旦不夠吃喝,人被生存本能催動,勢必引起騷亂,局面若是失控,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最關鍵的是,保證人人都有飯吃有水喝,哪怕不多,但重要的是每個人都要有,有粥大家一起分,有湯大家一起喝。”
兩輛大卡車隨即被開到各家門前,“原則上自願,行不通的就好好解釋,並對物資進行登記。”
三十多歲的謝建在鎮上做商品批發生意。謝建家一樣的批發點,場鎮上共有三家。也就是說,這三家商店是鎮上除了米鋪之外最大的食品來源。
謝建64歲的父親謝懷清說,他家從房子裏搶出來的價值七八萬的貨物被取走,包括水、飲料和食品,“只要能吃的,都拿走了”。最開始還一件件登記,後來連登記也免了,只留下了一些菸酒。
“這麼多人要吃飯、喝水,當時真沒考慮過商品被充公的事情。”謝建不說舍不捨得,“也沒有地方擱。家都沒有了,要那麼多東西幹嘛?別人都餓着,一家人有吃的也沒有什麼意思,只會受到鄙視。”
同樣,其他的商店和米鋪也都交出了店內的存貨,所有的食物和水被堆積在了鄉政府對面的平地上。
隨後,鄉政府通知每個人可以去登記領取一斤大米——這是四天的口糧。於是那幾天,所有人每天都只吃兩頓稀飯。由於擔心河水被污染,鄉民們趁下大雨時,接下雨水,沉澱後燒煮。
鄉政府做好了長期的打算,糧食和礦泉水被要求極節省使用,更多的被留作儲備以備不時之需。
事後回想,馬遠見認爲,特殊的時期需要果斷的決定,鐵腕手段沒什麼不妥。之前,馬遠見是都江堰市紀委副書記,2007年9月政府換屆時才調到虹口鄉,到任時間並不長。
村民賈正勇說,地震後大家都嚇昏了,沒有反應過來,對於鄉政府的這種超常規手段,大家沒有什麼異議。這個鎮子,常住人口6200餘人,面積佔到了都江堰的1/3,因爲地震耽擱在這裏的,還有160名旅遊者。
在收攏食水之外,鄉政府會議上同時做出的決定是,將機關工作人員分爲9個組,分別到全鄉8個村成立救災指揮中心組織自救,並負責統計各村受災情況,搜救傷重病員,並及時轉移到治療條件較好的鄉衛生院。
與虹口相對應的,在汶川、北川等同樣被困的鄉鎮,地震過後或多或少出現了混亂無序的情形。
後來馬遠見覺得,這一次能渡過難關,主要是鄉政府行政力量沒有受損,基層政權在封閉環境中保持了慣性運轉,並在最快的時間內,控制住了局面。
相持
“生死都經歷了,這點事情有什麼看不淡的”
地震中,建材店的女老闆周國輝被砸折了雙腿,她也拿出了店裏的建材——其中的油布和支架在最快的時間內被搭建成簡易棚戶,供鄉親們棲身,使得他們免遭日曬雨淋之苦。
即使這樣,臨時避難所還是不夠用。賈正勇說,鄉里一副報廢的檯球桌,本來打算劈了當柴燒,一直沒有工夫收拾,這一次卻派上用場,成了牀架。勉強拼湊而成不到20平米的大通鋪,上面搭上雨布,最多的一夜睡了三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
5月18日下午,簡易棚戶下,原本不熟的人們在多日相處後,早已打成一片,不分彼此。一個孕婦在太陽下晾曬被子,幾個路人遇到了,走過去搭了一把手。
謝建發現,地震之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現在無論誰有困難,大家一定伸出手搭一把。哪怕以前有深仇大恨,有過節的,現在都消融了。
“現在無論你走到哪個地方,沒人會計較你是哪裏的,是哪一個,只要出門,一路上都會有水喝,有飯吃。”
與虹口一山之隔,是金鳳鄉。謝建的父親謝懷清說,據老一輩人講,因爲多年前金鳳鄉有翻山過來搶東西的習慣,兩邊相當於是世仇,老死不相往來。這一次地震後公路不通,虹口人重又需要翻山,路過金鳳鄉時,對方很客氣,雖然他們也受災了,但會主動把大家讓進家裏吃頓飯。
“我不認爲以後雙方的關係會怎麼樣,但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他們這樣做還是很讓人感動。”謝建說。
虹口是都江堰比較富有的鄉鎮,有不少私家車。一些人把小孩子送到都江堰讀書,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地震前,虹口鄉種植獼猴桃、辦冷水魚養殖等,各人的收入都不錯。以旅遊爲主的“農家樂”,是虹口的品牌,很賺錢。“虹口鄉沒有窮人,只有懶人。”開商店的楊增錦說。
“五月正是一年中黃金季節的開始,許多農家樂都投巨資擴大經營,這一震都成窮光蛋了。”楊增錦說,最賺錢的“農家樂”老闆,一下子成了最慘的一羣。
記者徒步進村路過衆多農家樂,目之所及,房屋俱毀。所有的大門都開着,所有的窗戶都忘了關,繩子上還晾着衣服,竈臺上還有淘洗好的蔬菜,但沒有人回到這裏。
楊增錦他們每週五負責給農家樂送貨,到週二纔去結款。但5月12日地震發生時是週一,所有的賬一直掛着。
“他們答應說會還,但這次遭遇這麼慘,如果還不上,也可以理解。”楊增錦說。
地震中,虹口鄉紅色村三組的房子全部垮塌,村民沒能搶出任何東西,很多人隻身跑到了場鎮上,連換的衣服都沒有。“都是你一件、我一件把不多的也騰出來幾件,大家湊合着穿。”
“生死都經歷了,這點事情有什麼看不淡的。”謝懷清說。他的言語裏頗有點“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自然的偉力將大地撕開了裂痕,人與人之間的裂痕卻暫時得以彌合。
一切的苦難和相持,都是在一個絕境之下。
一位村民說,他對地震前鄉政府主導的拆遷工作有不滿,如果不是地震,肯定會鬧,但大災之後,他一時也覺得無所謂了。
馬遠見也承認,日常管理中也會有一些羣衆提意見,但地震後,很多村民主動把蔬菜、食品送到鄉政府來。5月15日,軍隊空投下近百件救援物,這些東西被鄉民們找到,盡數歸入鄉政府指揮中心統一分配。
“大家共渡難關。”馬遠見說。